第59章第五十九章

    从皇城门到十四巷有挺长的一段路, 又加之雨天路滑, 为求稳当, 马车走得很是平缓。

    宁莞还没到地方,就近的府衙外便已经有官兵列队, 各自整装。

    长街大雨落得噼里啪啦, 混着杂乱的马蹄哒哒, 宁莞打着车窗帘子, 隔一会儿就有头戴铁盔的骑兵从旁边纵马疾驰, 溅起一地的水花。

    十四巷位置偏僻,一时半会儿疏散不到这边,宁莞从马车上下来,还能见着长长巷子里炊烟袅袅, 愈衬得天阴雾浓,暗暗沉沉。

    人已送到, 齐铮拱了拱手离开, 回去复命。

    宁莞进了院子,芸枝正坐在檐下做绣活儿, 捏着剪子咔嚓咔嚓地修着布边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道“小姐回来啦, 厨房已经在做饭了, 一会儿就好。”

    宁莞走上石阶, 合着伞竖在门边。

    却道“别忙这些了, 你快去晴雨轩叫二郎和阿暖他们回来, 一道将细软包裹收拾起来,一会儿怕是有事。”

    芸枝吃了一惊,“是什么事”

    宁莞也不瞒她,将地动之事一一说了。

    末了又嘱咐道“还不知道官家准备拿什么由头,你暂莫跟外人说,只叫他们收些用得着的东西,一切等着安排。”

    芸枝对宁莞是十足的信任,更别说话里头还提及了官府,她听得面颊刷白,唇上血色都褪了一半,随手就将绣篓子搁在地上,伞都没拿,直喇喇地顶着雨,踩着积水就跑出了后房。

    宁莞便转去药房,收好外伤药,回春露,银针,干净的细棉布等物,提着药箱再回到后房居所。

    芸枝动作快,已经接了几个小的回来不说,还往厨房各处转了一趟。

    简单叠了两套衣裳和一条薄毯,又将银票碎银随身放好,芸枝才算松了松气儿,带着宁暖站在外头,随时准备着往外跑,再不肯往里间踏进一步。

    厨娘匆匆端了饭菜来,宁莞看芸枝那提心吊胆的样子,只好搭了个小桌几,摆几张矮凳在外面,寥寥草草心不在焉地吃了个午饭。

    正午时分,雨势收了不少,厚厚云层里只飘着毛毛细针似的簇簇小雨,安寂冷清的长巷子里迎来了一列隶属县尉府的衙役。一身灰蓝色的圆领袍,头上戴着黑色的软角襥头,腰佩官刀,个个面沉颜肃,阔步快行,有条不紊地敲响了各家宅门。

    “开门快开门有人在屋里没有”

    各处声音此起彼伏,引得柴狗汪汪汪地直叫唤,瞬间变得嘈杂闹嚷了起来。

    宁府门前的衙役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姓洪。比起其他人砰砰砸个不停,他只抬手拍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使劲儿大门就被人哗地拉开了。

    里头乌压压地站着一团人,各个肩头挂着包袱,包里抱着伞,十几双眼睛直直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后背一凉。

    洪衙役愣住,喉头一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刻方道“既然收拾好了,就出来吧,今日城中有事,奉上谕,三街十四条巷子里两百多家住户全部都要尽快迁到城外”

    三街的十四巷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不比官家大宅和富户居所里头有足够的空地武场可供避祸。

    这里挤挤挨挨的,墙贴着墙,瓦垒着瓦,都是些老宅老屋,算是京都城里最危险的一片地方,上头说了,这边一个人都不准留下。

    宁莞也懂,但没想到还要出城,不转转念一想,城外空地多且广,这样安排也正常。

    想罢,她又问道“不知在外头要呆多久”

    洪衙役打量着面前身穿月白渐变长裙,提着药箱的女子,回道“还不清楚,但今夜肯定是回不来的。”

    宁莞点点头,牵着宁暖出门来。

    旁的各家忙乱的紧,还没准备好,他们便站在檐下石阶上静等着。

    几家邻近的开着门,你一言我一语的。

    “到外头去算什么回事儿”

    “也不说个清楚,屋里还吃着饭呢。”

    “这样大的动静,别不是有什么大乱子吧”

    未免造成慌乱,也怕万一过后无事引起民愤不满,衙役们也没有说地动之事,只说有事让他们动作快点儿。

    虽然催得急,却也都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言语也算是好声好气,难免有些人不当回事儿,比如十四巷里最最最会闹腾,最最最会瞎想的朱阿婆。

    宁莞本来是打着伞过去旁边招呼的张大娘,结果一眼就看见朱阿婆站在门边儿,干瘦的身儿斜靠着,手里端着粗瓷碗,饭面儿上盖着肥溜溜的蒸腊肉和喷香的油焖扁豆。

    她一边吃着,一边嘴里抱怨道“这饭都还没吃呢,哪来的力气走啊。”

    衙役道“阿婆你可以把碗带上饭也带上,路上也可以吃。人太多了,老人家小孩子也多,咱们走得慢,再捱些时候,等出城到地方,天都黑了。”

    本来就是雨天,城里都铺着石板倒还好走,可出了城是有泥路的,这一绊一绊的,说不定天黑都安置不妥当。

    朱阿婆却不这么想,这些衙差说话也说不全,问究竟是个什么事儿,也支支吾吾说不清,肯定有古怪

    朱阿婆嚼了一块软糯的肥腊肉,脑子里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阴谋。

    别怪她多想,老早老早以前,她太婆婆那一辈儿可有过不少事儿。

    太婆婆生在前朝末年,拿老百姓做饵坑杀的事情多了去了

    朱阿婆想象力丰富是十四巷出了名儿的,当即惊疑不定,鼓着两只眼更加不肯挪步子,还连带着给大儿媳妇使了个眼色。

    做了几十年的婆媳,大儿媳哪里不懂,立马会意,她倒没跟朱阿婆一样脑补什么阴谋诡计,只是纯粹的不想雨天出门走那么长的路,便接话道“这样吧,要不官爷你们先收拾着走着,我们一家等会儿再赶上去就是了。”

    衙役虎下脸,“不成,马上收拾,马上走”

    朱阿婆是个老人家,衙役也不敢动手拉扯,吓唬她吧,她就埋头扒拉饭,两方就这么僵持着。

    宁莞撑伞看了一会儿,朱阿婆眼睛一瞥也看到了她,瞅了瞅那挂在肩头的药箱子,愣了一下,“宁姑娘,你都收拾好了”

    宁莞轻扬了扬眉眼,笑着随口回了一句,“是啊,我早就好了,阿婆还没吃完饭呢准备得怎么样了”

    朱阿婆登时变了脸,手里的碗往大儿媳妇怀里一塞,堆出笑来,褶褶纹路,像极了一朵雨天盛绽的金丝菊。

    言语里带着点儿诚惶诚恐,连声道“吃完了吃完了,早早就吃完了,我们这就出来了,这就出来了叫您久等了,您别生气啊,千万别气啊”

    言罢,拉着儿媳妇就往里一窜,啪嗒啪嗒地飞快跑进了屋里。

    衙役“”什么玩意儿

    宁莞“”朱阿婆最近好像哪里不对。

    大儿媳妇看着手脚麻利收东西的自家婆婆也纳闷儿呢,“娘啊,你怎么突然变主意了。”

    “没看到宁姑娘在外头等着吗”朱阿婆叉腰斜着眼,冲着自家儿媳妇嘁了一声,“我说春妮儿啊,你怎么不长脑子呢,我上回跟你说的话,你咋就不放在心上嘞”

    都说不得了,那宁府里住的神仙了神仙的话你敢不听,回头就叫阎王爷要你的命,这个蠢驴子,脑壳里也不知道装的是啥玩意。

    儿媳妇“”你十句话里就没一句话是真的,谁费那个脑子记啊。

    朱阿婆懒得理她,“还不快去叫你男人他们,净耽误事儿”

    大儿媳妇叹了口气,算了,跟她这老人家计较个什么呢。

    没了朱阿婆闹腾,其他人也快得很,及至未时,三条街十四条巷子里的住户,拢共有七八百人全都齐整了。

    几十个衙役领着队,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走,从街头望到街尾全是人。

    宁莞他们因为动作快,排在最前面,能清楚得看到左右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分属于各司各府的兵卫,以及到下属各村落人家传信的骑兵。

    从十四巷到城门便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出了城门又顺着官道到郊外军营旁的空地,又费了一个多时辰。

    等终于到了地方,已经是申时末了。

    空地上洒了干晌的泥灰,芸枝带的垫子取出来,找了一块好的地儿拉着宁莞坐下。

    朱阿婆拉着一家子往紧挨着他们,扬起个甚是亲切的笑脸,芸枝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样阴沉的天是看不到星星月亮的,宁莞撒下铜板卜了一卦,眼睫一颤,心中叹气,看来她这回没估错,卦象越来越明显了。

    天色渐暗下来,有士兵抱着柴火来点了几个火堆子得了些亮光。

    旁边就是军营,四处亦有人巡逻,这里的都是普通百姓,虽有些慌乱,却也不敢多闹腾,饿了就吃带的干粮饼子和着军营里熬的稀汤水,暗里嘀咕抱怨。

    城里头却是不同。

    世家高门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对地动之事是嗤之以鼻,能叫人知道防范的,那就不叫天灾了。

    安乐公主李贞仪也是这样想的。

    她坐在御花园拉起的临时布架子下,抹着帕子擦了擦额上闷出来的热汗,一张圆脸上尽是不耐烦。

    她排行老四,养在郁贵妃膝下,自小娇贵得很,何曾这样挤在一团兄弟里头,连个抻脚的舒服地方都没有

    五皇子李景泰看她起身要往外走,便说话道“四皇姐忍忍吧,皇祖母和母后都还在那儿坐着呢。”

    安乐公主转眼,旁边布架子下崔皇后和郁贵妃正你一言我一语地陪着太后说话,她泄了泄气,只得又坐下,小声怨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叫咱们跟傻子一样窝在御花园喂虫子,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

    五皇子“也就这么一个晚上,捱过地动就好了。”

    六皇子“是了,总归保得人没事儿就好。再说太子二哥他们忙里忙外的,连喘口气儿的时候都没有,咱们好歹还舒舒服服坐着呢。”

    安乐公主嗤笑一声,“你还真信某人的鬼话,今晚有地动了”

    两位皇子对视一眼,说道“信不信没什么所谓,反正父皇吩咐了,咱们照办就是。”

    安乐公主掩唇撇嘴,“反正我不信,这都子时了哪有什么动静。”

    她轻哼,“我看宣平侯存了祸心才是真的,道听途说些什么消息就敢往里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想做什么呢。”

    这话就差明说宣平侯想趁机搞事了,两位皇子也知道这位皇姐因年前招驸马不成,心中对宣平侯颇有怨怼,遂干笑两声没有接话,心里则是一个劲儿地直翻白眼。

    安乐公主见他们这般表情,更是心头生恼,一双凤眼往上一挑,唇角衔着一抹冷笑,“你们等着瞧,他敢在父皇面前大言不惭,这回准是要遭的”

    五皇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没出声儿,倒是六皇子陡然站起身来,四下张望,“好像有什么声音”

    众人下意识屏息一听,扑棱扑棱的,是雀鸟扇着翅膀,惊远飞向天际。

    城郊的宁莞感受更强烈些,她听着声音,紧紧抱着怀里动来动去,扒扯她衣裳呼呼直叫唤的七叶,她正了正神,忙一把将站着的宁暖拉下来,“来了”

    朱阿婆还在啃着手里饼子,问了一句,“什么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草木鸣响,前俯后仰。

    大地震撼摇荡,更有声如雷,军营瞭台石墙倾颓,柴垛火星轰地飞散,声势之大,叫人悚然惊心。

    朱阿婆被饼子糊了一脸,蹲都蹲不稳当,一个扑腾前扑在地上,听着四周孩童哭嚎和诸人惊慌失措的乱叫,她忙拽住身边宁莞的裙子,亦是惊叫道“哎哟,我的老天爷,宁姑娘你干了啥”

    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搞这么大阵仗作甚啊苍了个天哎要吓死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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