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第六十二章

    楚郢就在庭院里, 他一贯恪守礼仪, 很少踏进屋里去。

    一人站在莲花方塘边, 端的是身姿挺拔,修如翠竹。

    宁莞举步下了石阶, 稍稍驻足, 略略思索片刻, 还是缓步走过去将手里的桃木盒递了回去。

    楚郢宽袖半掩下的指尖微动了动, 阗黑的眸子正正看着她, “送你的。”

    宁莞温言笑道“这样不大好,侯爷还是收回去吧。”

    楚郢沉默半息,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抬手接了回来。

    宁莞收回手, 舒了舒眉,问道“侯爷要不要进里去喝杯茶”

    楚郢摇摇头, “还有事。”

    灾后事物繁多, 一时得不了闲。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夕阳黄昏, 楚郢靠在宫墙外,望着天际浮染的晕色, 吃完最后一口糕点。

    齐铮牵着马过来, 直觉他心情不大好, 小心问道“侯爷你怎么了”

    楚郢把空的木桃盒递给他, 淡淡道“吃撑了。”

    齐铮“”没送出去就直说嘛, 我又不会嘲笑你。

    齐铮暗里嘀咕了两声。

    楚郢没理会他, 翻身上马出了皇城。

    这场地动波及甚广,即便他这一个多月里,早早就暗里做了准备,有些伤亡损失还是难以避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后处理。

    楚郢一走,宁莞便又回了屋,坐在榻上看着槅扇外栽种的一棵合欢树。

    国师之事已成定局,明衷皇帝态度坚决,事已至此,不能抗旨也跑不了路,除了硬着头皮上,也别无他法。

    左右有言在先,天灾难测这一点敞敞亮亮的说得清楚,也不必太过担心。且俸禄颇丰,时间悠闲,比起旁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即便现在其实不怎么缺钱,好歹吃公粮,听着总是格外叫人放心的。

    大宁莞支着头,静坐了一会儿,徐嬷嬷已经招呼人摆好了晚膳。

    用过饭后消食沐浴,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次日天色未亮,尚不到卯时,徐嬷嬷领着宫人叩响房门,听见里面有些微动静,方才慢步入里,打起天青色软烟罗的帐子,如云絮飘飘的一把尽数挽在两头的银色弯月小钩上。

    烛光刺眼,宁莞抬手挡了挡,稍缓过一会儿,就听徐嬷嬷道“国师,该起身了,早朝该要迟了。”

    这几日都是睡觉睡到自然醒,突然要起来上早班,宁莞还有点儿不大习惯,慢腾腾地坐起身来,整个人都有些放空。

    直到徐嬷嬷又催促了一番,宁莞才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简单洗漱,徐嬷嬷便取过连夜赶制送来的衣裳,这是一套黑纱裙,并无过多图案绣纹,略似道袍的规制,雾轻纱垂垂而落,旖旎柔软,触手微凉。

    国师并未正儿八经的官员,没有官阶,自然也没有官袍。

    “这是按着前朝规制做的改动,国师试试合不合身。”徐嬷嬷露出一抹笑,解释道。

    宁莞依言换上,徐嬷嬷替她束了束腰带,捋顺袖摆,左右一瞧,愈见气质出众。

    黑色庄重,轻纱如雾,动作间飘飘似有风。

    人像西山的雪化作了水,还带几分来自众山之巅若有若无的冷淡,却也有着曲江水中的柔和清致。

    徐嬷嬷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态度更是恭谨了几分。

    宁莞用完早饭,殿外已经站了两人,一男一女,俱是黑衣皂靴,腰配雁翎刀。

    这是明衷皇帝拨给她的,女名叫浮悦,男的叫浮仲,说是功夫都很不错,给她随身带着。

    宁莞冲他们点了点头,三人便往朝政殿去。

    现在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原本总喜欢踩点儿来的几位大人早早就到了地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尤其是翰林院学士那里,更是围了不少人打探昨日拟旨的消息。

    国师叫什么名儿啊

    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了

    是从哪个山头来的

    以前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过呢

    翰林院学士哪里知晓啊,就算知道,那也不能随便说啊。

    人家问,他就摇头,摇头,再摇头。

    王大人在旁边听了半天,结果发现这老大人知道的还没他清楚,于是又晕乎乎地拱着袖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眼珠子悄悄一转,看向站在前面的宣平侯,心里习惯性地发虚。

    再想到当日宁姑娘来找他说的那些话,他更虚了。

    王大人摸了摸鼻子,悄悄挪远了些。

    很快有内侍来传话,各人也不敢再逗留低语,王大人也是忙忙依次列,手握朝笏,自西北向上行至殿内。

    一番跪地作揖,衣物窸窣,他偷瞄左右,便瞥见右侧阶下一抹覆着黑纱的暗色裙角。

    他不着痕迹地抬了抬头,果见着熟悉的面孔。

    宁莞正跟着太上皇往上走,察觉到视线,也没怎么在意。

    踏上汉白玉石阶,她便静立在太上皇落座的镂雕蟠龙宝座旁,目光半半垂落,聚在右前方龙椅一角。

    兴平帝也没说什么,先与诸臣道起了正事。

    当今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不过却有个又暴又急的脾气。

    宁莞往日总听王大人诉苦说这位多么多么厉害,这回倒是亲眼见着了。

    那中气十足的斥责声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她一个旁听的都耳朵疼,旁边一身绣龙翔云间褚色长袍打瞌睡被吵醒的太上皇捂着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幽幽道“我儿啊,你就不能歇口气吗”

    兴平帝一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行了,今日就到这里。”

    旋即掌心撑抵着扶手,话锋一转说起了国师之事,又叫吴公公将昨日那道圣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一遍。

    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前头站着的年轻国师,左顾右盼交头接耳。

    他们完全没想到新上来的国师居然是个姑娘,还是十七八的鲜嫩年纪。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位怎么看都不大牢靠啊。

    郁太师也皱了皱眉,他上前一步,向兴平帝拱了拱手,“陛下,请恕臣直言,此事欠妥。”

    太师是三朝元老,他一说话,旁人便噤声,兴平帝也一向给他面子,问道“怎么说”

    郁太师花白的胡须动了动,“臣以为国师尊号,万不能如此草率。”

    太上皇插了一句,“国师懂天命知往来,星象地理无所不知,此次地动之事更是功劳赫赫,太师如何说得这草率二字啊”

    郁太师衔了两分笑,转向太上皇,说道“陛下,这位姑娘将将碧玉,就打四岁习字,也不过方短短十余载尔,年岁有限,便是日夜不寐勤学苦思,就算比旁人多知晓两分,也难能做到陛下言中的无所不知。”

    他说得句句在理,身后的诸位大臣亦是相视点头。

    他唤的姑娘并非国师,兴平帝掀起眼皮子,瞥了一眼微微笑着的宁莞,道“太师有什么话便直说,莫拐弯抹角的。”

    太师也不再兜圈子了,慢慢回道“依微臣看,不若请这位姑娘的师父出山来担这国师尊号。”

    对于预先测得地动之事,郁太师没见到人前只觉得能人异者神通过人,见到人后他心里头就不得劲儿了。

    太年轻了,年轻得过了头。

    这样的年岁,他家里最聪明的小孙子四书五经都还没啃透彻呢,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可能有如此玄学神通。

    但地动之事又是确确实实预先而知,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可能性。

    多半是这姑娘身后师父的功劳。

    宁莞听他说起师父,眼尾微扬,她偏过头,含了浅浅笑意,“家师已逝,魂安九泉,恐是领不了太师的好意。”

    郁太师一顿,“已逝”

    宁莞缓步从阶上下来,软底的绣鞋落在石面儿上悄然无声,只有衣物窸窣轻响。

    她走到郁太师面前,意态舒然,“我亦无师叔师伯,太师不必多问。”

    郁太师张了张嘴,只得生生将到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

    宁莞也不再与他说什么,而是走了两步,视线轻轻一掠,想起了那位郁大小姐郁兰莘,笑道“今吾初任国师之名,亦是头回见得诸位大人,近日地动,一刻也缓不得扶危济急,看诸位大人劳形苦心,心力交瘁着实疲惫。”

    她从袖中取出改良版的回春露,指尖捏着那细细小小的青瓷瓶,“便以此略作薄礼,明睛提神,聊表心意好了。”

    来都来了,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回事儿,早点了事早点下班,一会儿她还得回十四巷看看情况呢。

    宁莞看向太上皇,太上皇颔首,笑着叫来吴笠吴公公吩咐了两句。

    吴公公依言退出门去,很快有身穿蓝灰服饰的内侍或提着大铜壶,或高捧着漆木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上齐齐摆列着白瓷碗,碗中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宁莞走到提着铜壶的内侍身边,揭开盖子,直接倒了半瓶回春露进去。

    回春露所需药材珍贵又苛刻,制取工艺步骤更是复杂,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得费小半个月才能蒸出一瓶来。

    宁莞有点儿肉疼,但今日朝政殿里有大臣四十余人,四十多碗水,不多倒些效果不佳。

    她将盖子合上,内侍便握着铜壶晃了晃,一一倒入瓷碗之中。

    郁太师怪道“这是做什么”

    宁莞自端了一碗,抬袖一饮而尽,笑道“太师不妨试试。”

    太上皇坐直了身体,招手道“朕来试试,朕来试试。”

    吴公公闻言,小心捧了一碗上去。

    太上皇看着碗中清荡荡的白水,凑近闻了闻也不见什么味道。

    他抿了一口,入口清冽,微有些甘甜,有点儿像深山泉水。

    咕噜咕噜几口喝了,明明是凉水,落在胃里却是暖烘烘的。

    他昨晚半宿未睡,方才又在靠着打瞌睡,脑子是昏沉沉的,这一下去竟是清爽不少,来了些精神,心口也舒服畅快。

    太上皇搁下碗,点点头,“不错不错。”可比参汤好使呢,味道也比参汤好。

    他想了想冲吴笠说道“记得给父皇留一碗。”他这么孝顺的儿子,好东西当然得给爹留一份儿。

    太上皇都这么给面子,其他大臣也只得端起内侍托盘上的碗,小心翼翼一口一口的,跟麻雀着实一样吞进嘴里。

    到宣平侯这里,宁莞看他眉间微有疲惫,想了想还是悄悄边上那碗里多滴了几滴。

    楚郢接过碗两口便饮尽了,他低了低眸子,唇角略略上抿。

    垂下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了握,不想捏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拿万霜剑进来。

    他动了动指尖,干脆紧攥了攥朝笏,以此稍缓了些情绪。

    殿中诸人尽数用了,俱是惊奇,郁太师神色变换,定格于满面厉色。

    这个感觉让他想到了五石散,服用后也是如此神明开朗。

    宁莞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缓声道“太师,此物名唤回春,以鹿茸,参草之物经反复提炼,萃取配制而成,有补气提神,养身明睛的功效。若放心不下,你不妨问问太医院使怎么说。”

    本朝太医院使为正五品,寻常时候是不必来上朝的,不过最近早朝总涉及救灾之事,兴平帝特招了人到场。

    太医院使憋好久了,忙出列来,脸色微红,激动地看了宁莞一眼,“是是是,国师说得没错,是有鹿茸参草之物。太师大可放心,此物回春,名副其实”

    他又抬手做了个揖,“敢问一句,国师姓宁,是否便是当日与长公主府魏公子和荣恩伯府小伯爷做诊的宁大夫”

    宁莞还没出声,长公主府驸马魏仲达便乐呵呵点头,“是啊,是啊,是姑宁大夫。”

    满堂哗然,这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医

    太医院使眼睛一亮,兴奋地抖了抖胡须,“国师大才也。”

    “余月前便想登门拜访,只是事情繁多,一时抽不得身,今日得见,实属有幸”

    太医院使过于激动热情,句句吹捧,宁莞都心有赧然,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还是兴平帝在上头瞪了一眼,才叫他讷讷闭嘴退了回去。

    兴平帝俯视诸人,冷哼了一声,冲吴笠道“给朕取一碗来。”

    吴公公忙小步上去,“陛下。”

    兴平帝端着碗喝了,久久皱了皱眉头,终是点点头。

    至此郁太师也不好再多言,魏黎成与他孙女儿有救命之恩,对方又救了魏黎成的性命,以此算来也是恩情。

    再者即便对方不识天文星象,能精通医理至此,也堪为一道之师了。

    郁太师感慨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如今这些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啊。

    他看着前方神情自若的国师,又想起家中的嚣张孙女儿,不由暗暗琢磨。

    国师居相辉楼,相辉楼肯定会再添人手,也不知能不能把兰莘送进去,能跟着学几分处变不惊的本事也是好的。

    若能再磨磨那跋扈张扬甩鞭子的性子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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