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57

    我的房间在三楼, 楼梯上来后右拐,位于走廊的尽头位置。

    墙壁被重新粉刷过,一应家具摆设皆是崭新的, 空气中似乎还可以嗅到尘封的灰尘气息。

    像是装在保鲜膜中的鲜艳草莓,红润的果皮外表下,内核在悄悄腐烂,而我就如同一味新添的催化剂,格格不入, 或许能阻止这段奇怪的氧化反应, 又或者, 连我也将一同腐烂。

    房间朝南,采光很好, 带有阳台,偶尔有林中的鸟雀停在栏杆上休息、梳理羽毛,向远处眺望, 可以看见音羽山上一望无垠的碧绿林海。

    赤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冰凉的双足陷于柔软的羊毛中,我尝试推开那扇窗, 但无济于事, 它被牢牢锁上,是通往阳台的唯一道路。

    像一座精美的牢笼,设计者在建造初就考虑到了一切危险因素, 并将其一一排除。

    房间寡淡无趣到了极致。

    单手拖着兔子先生的长耳朵, 我打开了房门, 寂静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啪嗒”不穿鞋袜走在冰凉的地板上是一种新奇的感觉。

    我打量着走廊两旁的装饰,京都本宅大概已经有了些年头,装修风格是典型的日式木制老宅,但细节处又点缀以西洋物件,颇有大正时代的风味。

    长廊上绘有历代家主的肖像画依次陈列从江户时代身穿深蓝色肩衣、淡灰色长袴礼服的武士,到幕府统治末期身穿银铠、披直垂阵羽织的将领,再到明治时期身穿黑底金纹男爵礼服、戴白色手套,威严挺拔的陆军军官。

    赤司一族似乎也发迹于此时,恰逢一战结束,民族自由气息浓厚,日本亦百废待兴,留洋回国的有识之士纷纷投身于国家建设,同时国内的自由经济环境更吸引了一大批外国商人前来投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继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又一盛世大正时代。

    第一次走进这所古老的宅子时,我就感受到了一股从内到外自然而生的压抑感,它沉默冰冷、等级森严。

    桌椅暗沉深厚的色调,选择打开灯光而不是户外自然光线照明,燃起的名贵熏香制品,还有用口感甜腻、制法繁复的果脯糕点代替新鲜水果,这种种一切无一不彰显着它的守旧与顽固。

    唯一能透露出一点生活气息的是一楼入口处设有的一张红木展示柜,上面摆放着十多张照片,主角大多是赤司征十郎,记录着他从小到大的变化。

    有五六岁怀抱篮球、微笑着看向镜头的模样,有八九岁身着骑手装束骑在马背上、眉头微蹙的认真样子,还有入读国中后在重大比赛中获奖、手持奖杯和证书一脸平静的表情。

    越长大,越内敛,赤司征十郎的表情越少,似乎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挑动他的情绪了。

    少有的几张则是赤司征臣和儿子的合照,不过大多是在儿子刚出生,或者是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的阶段,他那时候的表情远比现在温和,似乎终于体会到了平凡却温馨的家庭欢乐。

    唯独女主人的痕迹被清除地干干净净。

    展示柜中没有一张赤司诗织的照片,无论是个人照还是合照,她如同是一段不可主动谈及的禁忌,众人不约而同地封存这段过往,就像她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这是很可疑的一点。

    我来至楼梯口处,握住木质栏杆上的扶手,微微踮起脚尖,从上至下眺望,可以看见两三名侍女结伴擦拭着餐桌上的器皿用具。

    其中一人似乎注意到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后又很快把头低下,一副很紧张的表情。

    本宅很安静,连一丝悄声低语也没有,似乎每一个人都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就在这时,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人回来了。

    我趴在栏杆上,一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盯着入口处,被拎住耳朵的兔子玩偶双脚悬空,一晃一晃的,摇摇欲坠。

    熟悉的蓝白色洛山篮球部正选队服,rakuzan,胸腹处的“4号”字样黑体大写加粗十分显眼。

    蔷薇色短发似一团燃烧的火焰,面无表情,眉眼间却尽是锋利。

    他抬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黑色毛巾,擦拭着头发和脖颈,似乎是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大汗淋漓。

    是赤司征十郎。

    只见他一边走,一边侧身同管家交谈着什么,走至大厅,他若有所感,抬起头来,那双赤金色的鸳鸯瞳孔径直对上我的视线。

    仅仅是一瞬,好似有一支无形的锋利之箭凛冽破空而来,穿胸而过,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同周目一初见的时候相比,他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赤司总是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蜕变着,似乎强烈的好胜心、沉重的家族压力总在不断逼迫他努力一点、再强大一点,可以停下休息的目的地宛如遥远的地平线,他一直在奔赴的路上。

    我微微一愣,手指骤然一松,兔子先生毛绒绒的长耳朵便脱手而落,“砰”地一声落在了楼下的地板上,就像自杀者坠楼的身体所做的那样,它甚至还有惯性地弹起了几下。

    从十几米的高空坠落,除了少了点血浆用作现场装饰,兔子先生的表演堪称完美,它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赤司征十郎看来并没有被这“高空坠物”所惊吓到,他甚至一丝表情变动也无,司空见惯。

    仅仅是向前倾身,他稍一伸手便捡起了地上的玩偶,将它翻至正面,赤司微微皱眉,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可爱的毛绒玩具。

    兔子玩偶微笑的嘴角被细密的黑色针线牢牢缝上,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缺了一只玻璃眼珠的眼眶空洞而无神,白色的棉絮填充物争先恐后地从缺口处涌出,显得滑稽又诡异。

    他再次抬头看了我一眼。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他对于面部表情的掌控力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哒哒。”赤司顺着楼梯缓缓而上,他修长的手指能够很好地捏着兔子先生脆弱的头颅,玩偶细长的四肢无力地垂下,毫无反抗之力。

    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站在了我的面前,而我的目光完全被他手中的兔子玩偶所吸引。

    “你的。”他用陈述语气道,然而却并没有将玩偶还给我的意思。

    少年身材颀长、体态挺拔,抓握毛巾时,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富有力量感,却又不过分狰狞,似乎仍然保留一份清冽的少年感。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是我需要仰望的存在了。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份不同感原来是他正在缓慢向赤司征臣靠近的证明他在学习着成为父亲,在失去了母亲后,单亲家庭的失衡结构终究还是对他造成了深刻影响。

    人总是在无知觉中崇拜强大,这份认知让我暗自心惊。

    我在内心暗暗告诫着自己无论何时,都要谨慎以待,赤司征十郎更是不容轻忽的对象。

    虽然他的攻略难度直线上升,但看似防守严密的内心堡垒未必没有缺陷漏洞,或许“赤司诗织”是可大做文章的关键点。

    对待多疑的人,关键在于展示自己的无辜性,充分利用有利条件获取对方的信任,待其慢慢放松,再一击必杀、漂亮收尾。

    收拾好情绪,如此想着,我绽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微笑,故作天真地朝他道“兔子先生很疼,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玩偶纤细的脖颈,赤司漫不经心地摇晃着玩偶的身体,打量着我,没有说话。

    他似乎对兔子先生的手感颇为满意,眉目间偶尔透露出一丝柔软的表情,一抹温暖的橘色火光流转,一瞬即逝,看上去颇为怀念。

    没错,是怀念。

    毕竟这个玩偶,同他,甚至于同整个京都本宅都格格不入,这所有着百年历史的宅子挑不出一个地方可以摆放这些可笑、幼稚的玩具。

    所能够想象到的合适的位置,大概只有母亲的双手,她会在暴雨滂沱、狂风呼啸的黑暗夜晚,在孩子的干净却空荡冰冷的床头,摆上一个温暖、足以抚慰心灵的玩偶。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窥见他往昔体贴而温和的旧影。

    像赤司家族这样传承百年的京都本地名门,在对待子女的教育方面自然是非常严格的,而赤司作为家中独子,所承担的压力更是超出常人想象。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靠近了一步,大约是剧烈运动过后消耗了大量能量,他的喘息声有些重,裸露在外的小臂肌肤、侧颈锁骨处尚有未干涸的汗水。

    “为什么兔子先生会疼”低下头,他这样问道。

    这个问题无聊而低智商,似乎他只是突然很有耐心地陪我玩童话游戏,或者,根本就是想知道我对此究竟会作何反应。

    “因为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砰地一声,四分五裂”我模拟着声音,双手无意识地张开,头微偏,很出神地在描绘着记忆中的场景。

    “我用针线把兔子先生掉落在地上的四肢缝合起来,可是少掉了一只眼睛。它还在笑,明明应该很难过吧。

    你刚才捏着兔子先生的脖子,它在尖叫,喘不上气,很痛苦,马上又会死掉了。”

    我惋惜地抚摸着玩偶缺了一只玻璃眼珠的空洞眼眶、弧度夸张的上勾嘴角,捏住布料往下扯了扯,直到将兔子先生的整张脸都拉扯地变形,随后轻轻道“你看它又死掉了。”

    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最沉重的字眼。

    明明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却又忍不住地微笑,为兔子先生再一次的新生而欢呼雀跃。

    “啪啪。”无意识中,我竟然轻轻地鼓起了掌。

    手被赤司一把握住,我疑惑抬眼,面上微笑的表情还未曾收起,就直直撞入他冷静的双眼中,在背光处,那抹金色显得愈发纯粹,浓缩到极致却又显得有些哀伤。

    只有我一个人沉醉在这盛大却荒诞的死亡狂欢之中。

    “你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还在笑”

    我应该难过吗

    接到空难消息的时候不难过,家产被旁支亲属瓜分殆尽的时候不难过,甚至于坐在教堂第一排、沉默聆听神父祷告时,我也没有很难过。

    灵柩近在咫尺,衰老却慈祥的神父能够给迷途的羔羊以救赎,乐园欢迎所有信徒,但自杀者触犯十诫却要赤脚从火湖里走过,历经痛苦,灵魂最终堕向地狱。

    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他们对我的痛苦无能为力。

    兔子先生不会感到疼痛,因为它从不曾存在过,是我感到疼痛,也是我无数次幻想从顶楼坠落。

    我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场景赤脚踩在冰凉的栏杆上,轻薄的衣衫被风吹动,双手张开,像鸟雀拥抱蓝天那样拥抱大地、自由,感受气流划过周身的畅快感,然后用鲜血染红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细胞、组织、神经它们被细密的疼痛所包围,一定呻吟地很好听。

    赤司征臣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失智的病弱少女总是更好控制,我不会错认他身上的征服之意,那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而是男人对女人的疼爱。

    这份爱意,不,是兴趣来得莫名其妙。

    我于他,不过是掌中盛开无力的娇弱花朵,失去了家族庇佑,更是可以随意攀折的对象。

    所以,我要向赤司征十郎求救。

    好感度30

    不知为何,他的初始好感度是所有的攻略人物中最高的,算得上是一个梦幻开局。

    我个人认为赤司征十郎同他的父亲赤司征臣的关系并不算好。

    一是因为后者在提起儿子时,更像是在诉说一件完美的作品,而不是血脉相连的子女;二是由于母亲赤司诗织的早逝,赤司征十郎自小可以说是成长于非常严苛的家庭环境中,缺少父母双亲的关爱,单亲家庭的畸形结构更是锐化了父子之间的矛盾。

    这是温柔包容和强权傲慢之间的对抗。

    前者是一位年轻早逝的母亲尝试教给独子的唯一东西去成为一个“谦逊、诚恳、善良”的人。

    而后者,则是父亲赤司征臣有意无意的教导,在潜移默化的威压之下,让儿子学会的处世之道丛林法则。

    两者的教育理念是背道而驰的,这才是造成赤司征十郎在国中后性格方面发生截然不同转变的根本原因。

    但我相信那些优良的品质至今还存在于他的灵魂深处,母亲对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生角色,他的审美、性格、观念无一不受到童年的影响。

    所以,我要用危机感浇灌这份爱意,让它茁壮成长拜托了,请拯救我,这么喜欢我的你,难道要再一次亲眼见证着我的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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