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鬼胎(十七)

小说:撞邪 作者:白羽摘雕弓
    她忘不了被冰凉的指掌触索过全身的感受, 冷冰冰, 毫无生命气息的触碰, 甚至像是用匕首的冷刃粗糙地刮过皮肤。

    那个人大概也没想到, 她细细的胳膊腿和腰, 能有这么拗的性子。鬓角浸泡在冷汗里,呼气如火焰爆开, 惊惧忙乱中被活活掰断了一只腿, 还是将双手死死护在胸前。

    灯影乱晃, 脚步杂乱,老师同学大喊大叫地冲下来,有人把她拦腰抱起来,慌乱抬上担架, 送到医院。

    她侧着头看,黑暗中没有人, 也没有手。隐约有一团黑气,迅速聚拢起来, 溜到拐角后, 走得过快,甚至险些散在了空气里。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刚才那个人并不是企图侵犯她。

    而是在她身上, 急切地搜寻什么东西。并且,没能找到。

    等她说完, 盛君殊定定看着她“黑气”

    盛君殊积累了千年的镇定, 遇事不慌, 看人的眼神总是定的。

    此刻,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些事,又好像有什么深层的情绪。

    衡南看了看他“可能是舞台效果。”

    “不是。”盛君殊短而笃定地摇了下头,再定神时,容色又变得极从容。把她的腿放下,“好了,推回去了。”

    这是不打算跟她细讲,她也没兴趣多问,衡南垂下眼。

    盛君殊并没打算让她睡觉“站起来走走,看正了没有。”

    “”衡南看他的眼神,简直跟看着把新衣套在娃娃身上、还非要让娃娃转两圈的父母没什么区别。

    她原地敷衍踩了两下脚,转身拉开被子往里钻,“正了。”

    还没钻进去,又被盛君殊拽着胳膊拖出来“你不是觉得自己弱吗”

    他声音严肃,又很有耐心“想变强,首先腿骨不能是歪的。”

    半分钟后,衡南头发蓬乱、气呼呼地赤脚站在地上。

    盛君殊如愿以偿地看着她正步走过去,高抬腿走回来,走着走着,她自己走神了,手指卷着头发丝,玉刻般的足尖踩在浅灰色长毛地毯上,轻盈地一踮脚,另一腿屈起,戏耍似的,做了个不成型的小转。

    只这一下,睡裙如花瓣温柔旋起,又很快落下。

    盛君殊的目光停了片刻,有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等他觉察自己走神,衡南已经变了脸色,捂着肚子跑到了卫生间。

    “怎么了”

    反锁的洗手间里,衡南黑着脸撕纸,从脚踝往上擦拭。

    正骨揉了这么几天,阳炎体热量灌入,把她气血不足、缺席了三个月的大姨妈都给揉来了。

    衡南一手捂着肚子,弯腰一个一个拉开抽屉,果然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有一些未拆封的牙膏和男士剃须膏,散发着淡而洁净的香味“”

    “我今天回自己房间睡。”

    衡南出来的时候,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

    “腿有什么问题”盛君殊心底一沉,伸手扶她,却被衡南抵触地躲过去。

    她绕开他,快速地拉住一只熊胳膊,整个大熊极其可怜地被她拖在身后。

    盛君殊疑惑地看着她理也不理他,只着急地拽着熊,一拐一拐地快速出门。

    走廊对面响起“砰”的关门声。

    盛君殊黑眸微转,坐着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忍不住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水珠滚下,隐约间好像闻到什么味道。

    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对这种铁锈味再敏感不过。盛君殊条件反射地绷直身体,快速观察四周隐蔽的角落。

    四周无人。仅看见了几个拉得暴躁,没来得及合缝的抽屉,还有纸篓里多出一倍的卫生纸。

    “”盛君殊靠着墙,一丝薄红,不太自然地晕染上耳廓。

    郁百合上楼时碰见了系着腕扣匆匆下楼的盛君殊,大为震惊“老板晚上还要出去啊”

    盛君殊“嗯”了一声“太太睡了吗”

    “睡下了,要我去”

    “不用。”盛君殊忙打断,“让她好好休息吧。”

    “给太太煮点红糖水。”

    郁百合眼神顿时变得玩味。

    还未来得及挑眉,盛君殊已俯身,靠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什么。

    她的笑容愈发诡异,肩膀都耸起来了“啊呀,我不周到,早应该在老板房间里也准备一点的”

    盛君殊见郁百合的嘴巴几乎到了耳朵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匆匆下楼。

    还没出大门,王娟的电话慌里慌张打进来,带着颤“盛哥儿”

    “我,我犯错了”

    城市华灯初上,清河派出所的审讯室一灯如豆,刘路正抓着头发抽泣,断续交代。

    一墙之隔,瘦弱的男人面前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回头看着玻璃外渐渐笼下的夜色,脸色由不安,变作焦躁,再到恐惧。

    “李梦梦跑了。”

    “我把她从桂香公寓带出来,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先去见你爸,当时她愣了一下,低着头没说话,我就应该注意,她可能是不想见她爸。”

    “她说她肚子饿,想吃个饭团垫垫,才进超市没多久,她就说屋里闷,要出去透透气。我热个饭团的功夫,出来就没见人了我在附近巷口都找过了”

    盛君殊的车子迅速发动,飞驰贯下街道,握着方向盘思索半晌“是不是去刘路那儿了”

    “啊,有可能,有可能。”王娟转身,脚上布鞋大步往长海小区迈去。

    这一头蒋胜按着蓝牙耳机,扭头厉声问“刘路,李梦梦有没有你公寓的钥匙”

    刘路抬起一双泪眼,邪气,隐隐约约有一丝嫌恶和怨怼“怎么了那婊子”

    “问你话呢”蒋胜一掌拍在桌上,“如果你不想罪加一等”

    “有。”刘路的眼泪滚落下来,恨恨地、木然地说,“不是我给她留门。是我家的锁,还没来得及换。”

    蒋胜刚要说话,便被门口一阵嘈杂打断。

    几个民警都没拦住瘦弱的男人,他眼眶赤红,手里握着一个捏扁的纸杯“同志,我家梦不是下午来吗她到底怎么了,她真没事,我要去见她。”

    这一边,王娟将手机握在手里,几乎狂奔起来。

    那怨灵几次守在三番长海小区那处地址,怨灵是刘路的妈,李梦梦肚子里怀着别人的种,就敢往那儿跑,要是落在她手里

    王娟摸了摸符纸,咬咬牙,一头冲进黑暗的楼道。

    红绿灯路口,盛君殊一个急刹,黑色vanquish蹭着马路牙子停下,路边站着挥手的几个男人都向后退了一步。

    后面车子的鸣笛声和辱骂声尖啸,半晌,游鱼一般绕开它继续前行。

    车窗降下来,盛君殊紧绷下颌,指尖略显焦躁地轻敲方向盘,克制地催促“上车。”

    “老板,一会儿车开、开稳当点,陈总都、都七十五了。”张森满脸无奈,把车门拉开,顾不得解释,把三个老头一个一个塞进车里,自己也坐上来。

    还没关上副驾门,车子就飞起来,一大股风扑进来,甚至掀起了盛君殊的衣领。

    七十五的陈总,没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其他两个赶忙给他胸口顺气。陈总手抖着,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小葫芦瓶,倒出几颗塞进嘴里。

    “实在不好意思,诸位。”盛君殊余光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点点偏到了最右,淡淡道,“今天情况有点紧急。”

    窗外的树影、亮起的隧道还没成个形,就“呼”地啸过,后座上的三个男人挤在一起,鸦雀无声地拉着车顶把手,揪着前座的真皮座位套,耳膜微微鼓起。

    谁也没坐过这么不要命的车,因此盛君殊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进耳里。

    倒是陈总先缓过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事情的根在我这里,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死之前也给我儿子、孙子积点德。”

    三个人里,最为年长的是七十五的陈总,最年轻的是个不停地转着佛珠的胖子,约莫五十年纪。胖子一面不安地拨着佛珠,一面飞快地拿手绢擦脖子上的汗“盛总。”

    他说话又急又快,“这个我应该没责任的吧那个绳子,我们找人看过,是那个女工自己割裂绳子伪装成事故现场的,本来不该我赔钱的,我还赔了五十万,我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啊。我们做楼盘的,最怕最怕遇到这种事情”

    外地人来清河市做房地产的,多少有点迷信,最怕楼未建成先出人命。别管是自杀还是意外,这对他们来说,会影响整个楼盘的风水和气运。

    因此,他的善后工作可谓仁至义尽,一个临时工坠楼,他没有纠缠,立刻赔钱,还找郊外的道士做过法事,在血溅三尺的地方栽了一棵桃,一棵柳,让冤魂安息。

    “盛总,我这自愿过来了,我劝劝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问,“你看,我们都市骊山三期还没建成呢这、这、她应该没道理再跟我们过不去吧”

    剩下的一位先前没吭声的,自然是洪小莲的第二下家、轻工纺织城曾经的负责人,因当年也是怜悯洪小莲的遭遇,放过她一马的,心中稍定,宽慰道“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不会。”

    盛君殊默着,直到刺耳的铃声响在车内,王娟的声音近乎惊恐“盛哥儿怎么办她不在刘路这儿了”

    盛君殊沉着脸,并未太意外,刚刚减速一点的车子,再度“嗡”地加速,几乎飘起来“通知蒋胜和肖子烈,把刘路带来,跟我的车。”

    “不好意思了,翁总。”盛君殊猛打方向,轿车急转弯,“我们现在得去你的都市骊山。”

    胖子张开嘴,无比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啊”。

    夜里十一点,飘散空濛小雨。

    本应该紧锣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骊山”三期工程,因为附近居民投诉施工噪音而暂时停工。绿纱网笼罩的脚手架寂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丝重重缠绕、死去已久的大型动物。

    路灯黯淡无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这里,城市的车声、鸟雀的笑声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

    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和女人絮絮低语,被风扬入耳中,混杂还有空灵的一阵粗哑的桀桀笑声。

    几个人耳朵“嗡”地一阵耳鸣,七十五岁的陈总,首先“唉呦”一声,再度扶住了心口。

    盛君殊的眼珠微微一顿,手掌在车玻璃上轻轻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以他的掌心为原点,像结冰一样快速扩散开,直到包裹整个车厢。

    外面的刺耳声音,暂时听不到了。

    胖子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脚手架,佛珠也不拨了,脸色难看得就快哭出来。盛君殊解开安全带,开始脱外套“翁总,你这个楼盘投了多少钱”

    “啊”

    盛君殊把外套丢给张森,又去扯领带,好像是在耐心地同他闲聊,“楼盘,多少钱。”

    胖子真没忍住哭了“五、五千万。”拿手掌擦眼泪,“妈个逼,投了我五千万啊。”

    盛君殊拉开车门,回头安抚地笑笑“我尽量给你保下四千万,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

    车门“砰”地关上了,整个车子震了一震。

    风声吹成一线,呜咽声,低诉声,混杂成怨怼的利剑。天空好似闷不透风的大网,盛君殊走向脚手架,仰头看向顶端。

    符纸褶成令箭,顺手借了肩上灵火,一簇火焰借着阴风席卷,从尾“呼”燃烧到头,五雷剑指,指指连带风声。

    三道光线宛如有生命一般,“唰”地击出,直冲霄上。

    风中喃喃低语,受了这一击,赫然变成恶毒的尖啸。

    盛君殊身形一闪,转眼已是凌空,手臂肌肉突出,吊挂在深处的钢管上,直至“啪”地崩开扣子。

    他齿根咬紧,慢慢向上一撑,翻身立在了脚手架的顶上。

    高空处温度骤降,烈烈冷风扬起发丝。

    现代裁剪得体的西装,只适合做一些比较绅士的活动,此刻他裤脚和皮鞋上已经蹭上灰尘砂砾,弯腰不悦地拍了拍。

    抬眼时,眸色深沉“出来,不要等我找你。”

    话虽随意,里面蕴含的杀气和威压却极重,如果有寻常人在,承不住内脏破裂,血浆四溅。

    对盛君殊来说,动手的事情从来不难,难的是费尽心思地调查,牵线,抽丝剥茧。师父曾说,人不平,气凝而生鬼,所以鬼是气,鬼亦是人。垚山祖训,怨鬼诛之,冤鬼必渡之。

    年少的时候,他对这些鬼魂,也缺乏耐心,加上阳炎灵火旺盛,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团极其尖锐的杀气,可比当今的肖子烈嚣张得多。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自己做了对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平和的禅心。

    洪小莲本是冤鬼,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挟持了李梦梦,就放弃了被渡的机会,既然已成恶鬼,何必留情。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睁开眼。

    面前李梦梦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拎着领子,举在盛君殊面前,脸色青白,满脸泪水,恐惧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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