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七)

小说:撞邪 作者:白羽摘雕弓
    两人默然无语, 硝火味散尽,续不起来,各自分开。黎江带着黎沅下楼, 盛君殊拍拍裤脚,弯腰捡起高跟鞋。

    他靠过来,衡南只感觉一道威压沉沉地扫过来,不敢抬头,接过鞋快速穿好。

    楼梯上到处都是鸡血,无处落脚。盛君殊的手带着风过来,衡南下意识地一缩脸, 发现他指尖挟着一张纸巾。

    衡南看了盛君殊一眼“”

    他倒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瞪眼, 只是用一种深思的眼神盯着她看。

    衡南对着前置摄像头擦拭脸颊,让他盯得毛骨悚然。

    盛君殊真的对女人感到费解“被鬼拍一下肩膀昏过去的是谁”

    衡南滞了一下, 眼里闪过一丝恼意“你不要老提好不好。”

    她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没纸了。”

    盛君殊一摸,口袋里餐巾纸恰好用光, 抿抿唇, 左手按住衡南后脑勺往前一带, 拿自己袖子用力给她蹭了蹭, 擦得她往后躲, 脸都皱起来。

    “你这回又不怕了”

    衡南怒气冲冲地挣出来“又不是真的,我怕个屁。”

    就因为是演出来的,阴气全无,盛君殊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一直坐到电闸拉了、“鬼”都嚣张得自己走下楼来了,他才疑惑地把手电筒打开。都这么明显了,还好意思说她。

    盛君殊看师妹虽然强词夺理,但活蹦乱跳,精神尚可,从另一个层面上感觉到了久违的欣慰。

    盛君殊推推衡南的背,示意她下楼。黎浚留在楼梯上“盛总留步。”

    “这个家里有些事情”黎浚哽咽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跟您聊聊。”

    盛君殊看向衡南,衡南扫他一眼,眼里黑白分明。

    盛君殊好像还想说什么,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过来,两人几乎额头贴着额头。

    她的睫毛垂下“师兄,我在这家里看到过金耀兰。”

    这一句话,瞬间将他劝服了。

    盛君殊默然,片刻后,也在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不过他说的是“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微凉的唇轻碰耳廓,衡南好像被蜜蜂叮了一样,捂住耳朵跑下楼。

    衡南回到房间,踢掉鞋子,收到条短信,低头一看“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这跟他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吗

    衡南反手锁上门,挠挠脖颈,右手刚绕过肩摸到背后的拉链,又收到条短信“拍照给我。”

    她叹了一声,裙子都没换,蹬蹬地走过去,手伸进他的行李箱子里抽出张纸,趴在宽阔的写字台上画符。

    左边一张伏鬼,右边一张捉妖。

    向上翻动,是门锁的特写。盛君殊满意地熄灭屏幕,在桌下的目光收回。

    黎浚衣领翻出,纽扣崩开,正一言不发地高脚杯里倒酒。

    二楼开放式厨房,放置三个酒柜,倾斜放置成排的红酒,外拦一圈大理石吧台。

    黎浚挟着酒杯晃晃“来,盛总干杯。”

    盛君殊其实不太想跟他干杯,但衡南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就说明这一趟他们一定没白来。

    不知表面的混乱下,还有什么埋得更深的内情。

    盛君殊拿着酒杯沉吟“你母亲”

    “干了再说,干了再说。”黎浚打断,心情很不好地自顾自仰头闷酒。

    盛君殊垂睫,瞥了眼琉璃杯里深红色的液体。

    他纯质阳炎体,五毒不侵,倒也不怕别人下药,就是破规矩让人有点为难。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干红尝不出什么酒香,入口非常涩,他皱了一下眉头。

    “关于你妹妹”他斟酌着换了个问题。

    黎浚再度给他满上,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妹妹盛总听到了我说的话了”

    “人人都说,我爸深爱我妈你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沅就是打破我们生活平衡一个炸弹。”他五指张开,“boo。”

    “他出轨了”

    “不能算。”黎浚说,“那个女的是个夜总会小姐,我爸是她的常客,应该是嫖的时候没处理干净”胸腔里一阵笑,“过了几年,抱了一个小孩子上门,我妈惊得盘子都摔掉了。”

    盛君殊有所耳闻,金耀兰出身名门,性格相当强势。

    这件事发生,她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因为在这之前,黎向巍每天都陪她在身边,温柔体贴。

    毫无意识才是最大的难堪。

    滑坡的信任使她崩溃,暴怒,出走,绝食,黎向巍每天跪在客厅请求原谅,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

    这种极端的情形下,女主人爆发式的怒火持续了一个月。

    “第二个月,我妈原谅我爸了,但她跟我爸说,那个女人不能存在,孩子要认她做妈,我就多了一个三妹。”

    这并不难理解。当时黎氏集团正在上升期,黎向巍是董事长,金耀兰担任总经理,夫妻企业,夫妻一体,花边新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你是不是想问黎沅有没有受我妈毒打虐待”黎浚笑了一声,“没有,我妈从来不理她,也不跟她讲话。好像当她是团空气,她就会从不存在一样。”

    但金耀兰从此性情大变,多疑,刻薄。别墅里一年内走了大半老员工,走不了的是养在身边的黎浚。

    “我国中成绩不好,没法像我哥一样逃跑,我没有朋友不敢有。我妈每天要我按时回家,迟一分钟她都会给我老师打电话,再回来抽我巴掌,问我是不是也要背叛她。”

    黎浚目光微深,下颌轻轻颤抖,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克制对某种事物的恐惧,一杯酒下肚,才有所缓解。

    盛君殊同他碰杯,碰声清脆。

    黎浚的反应非常可信。备受娇宠长大的男孩,不可能养成这副八面玲珑、极会看人脸色的本能。

    “我当然也爱我妈,她好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的好。”两只空瓶错落摆在玉白的台面上,黎浚仰头,在酒精刺激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盛君殊握紧瓶口,软木塞“啵”地一声弹开“但她死的时候,你感到很解脱。”

    黎浚抿唇不语,良久,他一弯唇,笑容歉意又难堪。

    “这些,我哥不可能懂。”

    越过楼板,黎江就站在二楼酒吧正下方的储藏室。

    阴翳落在他半边脸上,他脚边是抽抽搭搭的黎沅。

    “大哥。”黎沅不住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珠,摇着头,“我不想做了,我真的害怕。”

    黎江蹲下身,安抚地按住她肩膀,轻声说“我只是想知道,妈妈的死到底和爸爸有没有关。”

    黎沅本能感到有些惧怕。因为如果黎江从始至终站在金耀兰一边,她的存在无疑是对她巨大的伤害,也是黎江仇恨簿上重重的一笔。

    这个家里,唯一与她有所关联的是黎向巍。失去了父亲,她才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可是,你也是爸爸的儿子啊。妈妈已经死了,难道不该、难道不该对爸爸”

    “可是你看到爸爸的反应了吗”黎江的声音依然很低,情绪却是混乱的,“要是爸爸真的心中无愧,他怎么会吓成那样呢”

    黎江“那天你在家的,对吗妈妈是怎么死的”

    黎沅哭得更厉害,因为这句话他近乎神经质地、重复问过她很多遍。

    “我去学校了,很晚才放学,回来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人。”

    几个保镖匆匆地抬着担架下楼,与她擦肩而过,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垂下一只青白细瘦的、毫无生气的手臂,手指蜷缩,靓丽的酒红色指甲。

    她认出那是谁,心中大骇。可是以她的性格,金耀兰活着的时候她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坑里,即使看到这一幕,她也不敢去多问一句啊。

    她从来就没有过置喙的权利和地位。

    黎江背靠墙壁,脱力地叹了口气“明明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啊。”

    “我在纽约的时候,妈妈来看我,只为了专门请我吃一顿法式大餐,又坐飞机回去。她说太想我了,所以背着爸爸溜出来看我,塞给我好多零花钱。”

    “我真的很嫉妒小浚,可以一直呆在家里,爸爸三次生日我都错过了,他们分了蛋糕,还办了家庭乐队。”

    “我打视频电话给他们,他们每次都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拿个好成绩毕业,什么都不用管。可是呢”

    黎江的角度是茫然。

    他离家太久,见面次数过少。所有的不堪与矛盾,裂隙与伤痕,全部被横跨地球的大山大洋一层层加上滤镜,跨越遥远的距离,从听筒中钻出来,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只剩下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就像他离家时的小家庭一样。

    母亲为父亲庆生,还自学了小提琴。那段录音,就是从幸福温馨的录像中截取出来,放在今天,却变成了妖魔鬼怪。

    “我其实不想伤害爸爸。”黎江摘掉眼镜,缓慢地擦眼睛,“我也不是非要跟小浚争这个继承人,我只是想不明白。”

    小家庭里剩下的所有人,黎浚,甚至黎沅,都是潜在的怀疑对象,黎向巍的嫌疑最大。但父亲倒下的瞬间

    手机铃声响起,黎江接了个电话,表情一点点变得冷硬。

    电话结束后,他带上眼镜,这厚重的玻璃片仿若刀枪不入的盔甲,令黎沅感到害怕“爸爸没事。”

    这句话令黎沅感到更害怕。

    “你会继续配合哥哥的吧。”黎江若无其事地问,见到黎沅在黑暗处摇头,手机转过来,给她展示上面的照片。

    花叶背后,年轻男女正忘情接吻。

    “跟他,爸爸不可能同意的,除非你想被赶出去。”

    黎沅的眼泪从指缝中掉落,胸中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抽泣。

    “我妈死的时候,我在、在毕业旅行。”

    黎浚的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当时她已经因为妄想症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我才能去旅行,但我旅游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定,想快点回家看她。”

    “嗯。”盛君殊应一声,只管加码,再给他倒酒,“来,干一杯。”

    “结果回、回来之后,就只看到一个墓碑。”黎浚把手盖在脸上,呵呵地笑出声,皱眉摇头,又哭,“太快,这也太快。”

    “所以你没看到过你母亲的尸体。”

    “没有。”

    “你母亲心脏病去世,你们家谁在现场。”

    “没有人在现场,是我爸和姜秘书敛尸,你知道姜、姜秘书就是我爸的狗,我爸让他埋、埋谁他埋谁,所以不怪我哥怀疑我爸”他指指自己,“连我,我都忍不住怀疑爸。”

    盛君殊又跟他干了一杯,黎浚开始喘气,呛咳,一把扶住了瓶身。

    “不、不开了。”

    盛君殊心里有点得意。

    因为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但是他现在脸不红心不跳,看字不散光,条理非常清晰。可见这件一直存在于禁令中的事物,对他来说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又不小心发掘出一份潜力。

    衡南洗完澡,抱着熊往床上一倒。

    黎家别墅的客房,也是洛可可风格,连踢脚线都能做出几道花来,繁复的水晶灯在她眯起的眼睛里渐变成无数点星光。

    这张八百平米的床更是像蹦床一样松软,躺着仿佛在棉花上弹了几弹。

    辗转反侧一会儿,她睫毛颤动,手机的荧光照在额头上,她发出去的几张照片后面,盛君殊回复了一个和蔼的微笑脸

    这人也太奇怪了。

    衡南按压心口,睡衣前襟被头发弄得有点潮湿。闭上眼睛,被楼梯间的灰尘和鸡血混杂的味道萦绕,扑倒黎沅时,她的心跳几乎要挣脱胸膛,那种刺激感令她失神战栗。

    她已失去双肩阳炎灵火,但是她没有失去对怨灵的感知。

    疼痛并不是随机的,只有怨灵出现在她身边,天书才会颤动。

    这种感知肯定比从前更强。因为她感知的时候,她同门师兄都还没有反应。

    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阳炎体不在,房间里很冷。她抱着熊钻进了被子里,无聊地裹成个粽子。

    门被砰砰敲响,衡南心中一动,跳下床,拉开锁栓给盛君殊开门。

    盛君殊垂眼,反手啪嗒锁上门。

    衡南嗅到一股浓郁的酒气,又凑过去在他衣服上闻了闻“你喝酒了”

    震惊地仰头看过去。盛君殊面色如常,在她腰上扶了一把。衡南瞬间弹开。

    不是她反应过度,她腰上很敏感,毫无征兆地碰一下跟突然杀她没区别。盛君殊似乎被她这种行为刺激到了,伸手一捞,抓着她的腰拖到眼前,衡南越挣扎越近,被金属皮带扣顶住了胃。

    她咻咻喘气,敌视地瞪着盛君殊,他还是扣着她不放,神情自若地注视过来“没有。”

    回答得缓慢而谨慎。

    她看了一会儿,在他这副琉璃般的黑眼珠里看出了一丝游离的味道,眉头松动“你不会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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