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灵(四)

小说:撞邪 作者:白羽摘雕弓
    衡南醒来喝药时, 就给盛君殊讲“我梦到了师父。”

    盛君殊拿勺的手一颤“是吗”

    衡南也不太确定“那个长得像僵尸的,应该就是师父吧”

    盛君殊严厉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搁“那叫清癯。”

    是个温柔得百无聊赖的黄昏。

    盛君殊的容忍度极高,一口一口地喂衡南喝中药, 好让衡南能腾出两只手来玩手机,或抠手指发呆。

    他喂得很慢,但一点也不急躁。他发现师妹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反而能静静地正常思考。

    这坚定了要将师妹快点调整好的想法,哪怕是再入丹境。

    衡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抵触,只是说“我有个要求。”

    盛君殊“你说。”

    他想,哪怕她想要一个布置成粉红色arty的房间, 铺满玫瑰花瓣的大床,或者让他刷卡再买一百套露肩露背的裙子当礼物, 他都可以接受。

    衡南专注的目光顺着他的下颌,一点点下滑。盛君殊感觉被不娴熟的锋利的刀片一路刮过, 或者,这感觉像有人在他身上浇下粘稠的奶油浓汤。

    “这次能不能脱全。”

    “可以。”他艰难地说。

    晚餐是在房间里吃的。

    盛君殊认为过于简陋, 尤其是这种需要体力的时候, 更应该

    但衡南不想下楼, 她说她连走到车库的力气都没有, 再讲, 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在床上滚来滚去,在盛君殊左突右冲的抢夺中拿着手机坚持点完了外卖。

    衡南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扔在床上“我就想吃肯德基。”

    盛君殊只能下楼告诉黎家女仆不吃晚饭了,然后沐浴在她们奇异的目光中, 出门拎回一个红红的鼓鼓的大袋子,一路用手遮挡。

    回房间一拆,光鸡翅就点了一个桶,一桶里面是八对,盛君殊下意识地抚住了皮带扣“我们就两个人。”

    衡南“你吃一对,剩下的留给我。”

    盛君殊惊诧回头看她。

    衡南也看着他“怎么,你觉得少那你二我六。”

    盛君殊放弃和她交流。

    “好久没吃过了。”衡南吱吱地吸了口可乐,小声地说,“好好吃。”

    她很想念郁百合做的饭,但这里没有。那就吃点垃圾食品,放纵一下让自己高兴。

    盛君殊眼看她把六对鸡翅风卷残云地消灭,又从袋子里拿出个盒子。

    “这什么”

    盛君殊静默地拆开盒子上的丝带“我在楼下买的。”

    衡南看着他把小小一个草莓蛋糕小心地拆出来,推到她面前,把刀叉整整齐齐摆好。

    她觉得盛君殊这个人不但包袱很重,仪式感也特别重。

    “你吃吧,我去洗澡。”

    水流沿着肌肉的纹理滑落,在粗糙的疤痕处分成数股。

    盛君殊回忆了一下房中术乾法的心法,低头看见这道疤痕,又稍微有点分心。等他反应过来,一手擦着头发,另一手已经把纽扣扣到了顶。

    扣它干什么呢反正一会儿也是要

    算了,先这样吧。

    衡南胡乱仰躺在床上,黑绒绒的头发全垂在床侧。盛君殊把她拽起来,让她背了一遍心法。

    都这么久了,师妹的记性果然很好。

    静默中,灯熄下。

    台灯外的白色灯罩笼着绣着亮片,漫出的光也带着星星似的亮点,散落在黑发构成的银河。

    衡南一语不发,睫毛颤动,有点飘忽。

    担心上次失态给衡南留下阴影,盛君殊的动作极其缓慢,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他握住了衡南的左手,她的手很凉,像一捧雪,其他部分却神奇地截然相反。

    灯光满溢在她锁骨的港湾,立起的黑色桅杆是肩带,那根细细的带子锋利如刀刃,切开细腻的泡沫。

    盛君殊每次掠过,都觉得眼睛被刮了一下,刮得心惊肉跳。几次之后,他别过眼去。

    按她的特殊要求,刚才两个人背对背宽衣,但衡南出尔反尔,盛君殊当然不会逼她,自己解了扣子。

    她神情飘忽,冰凉的手指像触碰蜈蚣的背一样触摸那道疤痕。

    这样一道破坏肌理的伤疤并不美观,但这疤痕在盛君殊身上,有种令她着迷的冲击力,仿佛在这种令人扼腕的残忍破坏中,窥见和自己天性相仿的部分。

    但她也同时觉得很惋惜。

    “师门倾覆那天子烈正在洗髓。”

    盛君殊缓声解释疤痕的来历,顺便转移注意力,缓解她的紧绷,“才二十一天,但姽丘派已经上山,我把他从丹炉里捞出来还没来得及捞他旁边的子竹,后面就来了一刀,我把子烈挡在背后。”

    “嗯。”她小声应,带着很轻的鼻音。

    似乎还是在走神。

    盛君殊不知道师妹是不是在专注地背心法,一时不敢再说话扰他。

    师妹的触碰小心,无意识。微痒,冰凉,像融化的雪粒,由指尖丝丝缕缕渗入墙缝。

    雪粒多了,融化成水。他的额头开始莫名地沁出薄汗。

    衡南不敢停下。她知道背错是什么后果,丹境的河流会直接没过她的头顶,更多的是畏怯。

    仍有细微的风,钻进心法构筑的高墙,拂在她身上。

    高墙缝隙里钻入的丝缕,间杂着细雨,风开始变得粘腻,渐渐地累积出混沌的云头。

    衡南一直没声,气息弱弱的,让盛君殊担忧之余,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洗髓。当时她肯定是想说什么,他就应该引导她像别人一样哭,不应该直接把她塞回丹炉,把一切扼死在寂静里

    然后盛君殊干了件蠢事,他安抚地摸过她的头发,脸颊和耳尖。

    衡南背乱了。

    那猝不及防的瞬间,盛君殊的手臂被她掐出印子。

    有上一次的经验,盛君殊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赶紧拖着她快速退出丹境,云头已经凝集,就在他们背后汹涌。

    丹境结束,按理说应该高兴,他的神色却凝滞。

    这感觉不像是书里写的“大圆满”

    像吞下了一把卷刃的刀,或者,满头大汗地剥一个柚子,发现里面空心。

    盛君殊额头的汗让风吹去,他压下浑身不快。低头一看,衡南的眼睛幽黑,失焦,逐渐漫上了耻辱的委屈。

    但师妹毕竟不像他那样练过多年的渐法,能坚持到过半已经很好了。

    “没关系,别哭。”他赶紧把衡南的眼泪擦掉,轻声说,“已经成了,师兄把你带出去了。”

    衡南用手盖住眼睛,胸腔抽动,还是小声哭了一场。

    这让盛君殊特别有罪恶感,抓狂了一会儿,他把衡南抱了起来。

    这拥抱揭去一切修饰,原始地相贴,阳炎体身上还残留炙热的温度和薄汗,他身上气息浓郁,画地为牢,手托住脊背,筑起高墙,圈出奇异的安宁。

    范围收窄,衡南蜷缩着靠在墙边,失控感被安抚,被抛弃的惶惑极速消失。

    盛君殊听不见声音,低头一看,衡南闭着眼睛,竟已在他臂弯睡熟了。

    盛君殊黑眸闪动。

    第二天清晨,出了件事。

    黎向巍从医院失踪了,三个保镖一个都没看住。

    盛君殊把衡南叫起来,才六点,衡南坐在床沿上,晃得像钟摆。

    盛君殊摸了下她的发顶。他特别愧疚,但没办法,衡南必须得跟着他走。

    黎江满脸惶恐“我联系不上他,符还在病床上贴着呢爸能去哪儿呢”

    “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有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你可以查一下航班信息。”盛君殊打领带,语速飞快,“还有姜行的。”

    黎江起先震惊,随后愕然在手机上翻找起来“就是明天早上。”

    黎向巍的电话依然占线。

    姜瑞遭受攻击,可能已经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现在谁都不信任,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把出国当做唯一的指望。

    “去你们家靠近机场的酒店找。”盛君殊从地上捡起了一枚饱满的柿子,嗅了嗅,扬扬下巴,“让你弟弟找人把这挖开。”

    “什么”黎江愕然。

    连别墅内部装潢都是繁复的洛可可式,花园里种几棵观赏性不强的果树实无必要。一开始,盛君殊以为这是他们种来自己吃的,毕竟曾经也盛行过在花园里种绿色水果的风潮。

    但姜行只管杀虫,施肥,任凭熟透的柿子落得满地都是。

    盛君殊后退几步,隐约看出了小树排列的阵法,和真正的阵法差得太远。而且,黎向巍还选错了品种。

    “柿子树,是阳树。”黎浚艰难地说,“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传统,在花园种阳树镇宅。”

    “选阳树没错,但结果的柿树不是阳树。”盛君殊转向黎江,“你学过生物课吧,植物的后代是种子。”

    黎江点头“对,种子外面是果皮。”

    “如果对应成人类,果实是什么”

    “果实”黎江焦躁地推着眼镜,思考了一会儿,“果皮包裹种子,对应的是人类子宫包裹的婴孩或者,就是孕妇”

    这两者,恰恰是怨灵趁虚而入,最好的孕胚。

    “挖出来的所有东西,软的硬的,全部摆在镇宅符下面,一把火点了。”

    黎江跳上汽车。

    衡南靠着座位,盛君殊把手机塞给她,征求黎江同意,把座位向后调整,让她在车上补补觉。

    但衡南睡不着,膝盖上叮呤咣啷颠簸着一堆小瓶子,顽强地涂抹起来。

    盛君殊打开笔记本电脑,给黎向巍的工作邮箱连发邮件

    第一条“吊死鬼十之有九是怨鬼。”

    第二条“你以为送一间百货大楼她就会乖乖呆在那里玩”

    第三条“位置发到86xxxx。”

    想了想,还附赠了一张经典港片的打僵尸剧照。

    他高价购入过一个病毒,这边点击一下,只要对方的电脑曾经登录过邮件,邮件会自动弹出,把文字和附件内容复制上一万条,在桌面反复放映,叉不完,除非把电脑砸了。

    专门对待不回信息的客户。

    黎江边开车边哭。

    “你行不行”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又看飞过去的几个红灯,害怕他情绪不稳影响安全,“你不是很盼望你父亲出点事吗”

    黎江不说话,咬着牙吸了下鼻涕。

    然后手机响了,他单手拿起来看,眼睛几乎黏在屏幕上。

    黎浚发来了照片。柿树底下三尺,挖出一堆白茅,层层剥开,里面是个金镶玉的骨灰盒。

    黎江崩溃了。

    黎浚那边也崩溃了。

    他把老旧的骨灰盒和满地白茅全部搬到盛君殊指定的位置,打火机都打出火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单手掀开骨灰盒看了一眼。

    盒子内部掉出本来应该贴在盒子外的头像,女人黑白照片,卷发红唇,微笑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真他妈真是我妈呀”黎浚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了看打火机跳动的火焰。

    烧亲妈骨灰

    “你看前面。”

    盛君殊焦灼等待回信的时候,衡南突然碰碰他手臂。

    从前挡风玻璃看过去,前车是辆的士,后车窗三道黑杠,隐隐约约能看到后排两个靠在一起的后脑勺,似乎在商议什么,其中一个带着毛毡帽。

    “往前再开一点。”

    两辆车越来越近,几乎亲上嘴,黎江突然破涕为笑“那是我爸的帽子我亲自去商场挑的。”

    防止被发现,黎江又稍稍减速,拉开两车之间的距离。

    衡南仍然盯着那两颗头,说了句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小,盛君殊不得不拦住她的肩,贴近她的脸“什么”

    “我说,那两个人有问题。”垂下眼,衡南的唇几乎碰上他的耳朵,蹭了一点红,他忍着痒得出奇的热气听。

    她的声音里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师兄,两个男人也会像我们这样说话吗”

    他们的姿势和前车两颗头完全吻合,盛君殊陡然一惊。

    他的确不喜欢和人离得太近,只因为是衡南才

    如果是肖子烈肖子烈敢这么小声说话让他费力地听,他早就一脚踹在腿上了。

    “和金耀兰通灵的时候,”衡南接着说,“我总是被他拒绝。”

    盛君殊下意识问“拒绝什么”

    “昨天晚上,我们”

    “明白了。”盛君殊语速飞快,立刻捂住她的嘴。

    他看了看掌心的红,他刚才为什么要捂衡南的嘴

    他又立刻心惊肉跳地想起,昨天垫在黎家床上的西装忘记收了,女仆会不会看到

    衡南很不高兴地对着镜子补妆“你把我口红蹭掉了。”

    盛君殊赶紧说“师兄再给你买新的。”

    衡南顿了顿,语气很沉“是你把我的口红抹到了高光区。”

    “是吗”盛君殊问得轻描淡写,垂下睫,单手按手机,迅速百度“高光区”。

    他极聪明,很快懂了。

    就像练功一样,每个部分都有在整套功法的作用,把口红蹭到高光区,大概就是一个环节影响了另一个环节,紊乱了,两个部分都白化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句回复“师兄再给你买一盒高光。”

    衡南“哒”地用力扣上了镜子,瞪着窗外,表情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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