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六)

小说:撞邪 作者:白羽摘雕弓
    为今之计, 似乎只有等待天亮。

    衡南蜷缩着枕在石头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醒来,她两个破破烂烂的裤腿挽在膝盖,露出芦柴棒似的两根小腿, 赤脚站在石头上眺望,比昨天更绝望。

    她在的地方,不是陆岸,而是潟湖上小小一孤岛,远处沙嘴之外,就是苍茫大海,偶有小点似的沙鸥飞过。

    昨夜远处那些隐在雾中的大山, 其实是垚山的外峰、内峰,上面有她们居住的小院子的各种峰。

    她想不明白, 在水里游了那么一会儿,怎么可能游出了垚山的地界, 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她扯开嗓子喊

    “有人吗”

    “救命啊”

    “丹东呀”

    回声飘散在水面上,又被广袤无垠的大海吞噬。

    被抛弃感涌上心头, 毕竟是十岁的小孩子, 风一吹, 发丝翻动, 双手揣着宽袖抱成一团, 湿漉漉的长睫下,眼神慌乱。

    先前不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她在湿衣服里瑟瑟发抖, 坐在了碎石砾中。

    她想到自己可能会死。

    光是一想到这个字都想哭。

    衡南便坐在地上,静默地用手掌抚眼泪,擦得满脸都是湿漉漉得发痛。

    海浪的声音骤然放大了,惊得鸥鸟拼命鸣叫,拍翅飞起,江风送来一道缥缈的声音,缓慢而冰冷

    “救尔一命,日后需还。”

    “谁”衡南猛然扭过头去。

    四面无人。

    天地在说话。

    可能吗

    “出来。”她在小岛上走来走去,浸水的伤口发炎,她从装瘸变作了真瘸,弯腰抓起一把碎石猛砸在山壁上,石子儿又反弹进水里,咚的一声“我看到你了,别故弄玄虚”

    任凭她怎么喊,那声音再也不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一点点浸在海中,天穹和亮晶晶的水面被染上橘红。

    饥饿侵袭了她,浮岛上仅有参天的的绿树已经枯死,满地腐烂的落叶,她在腐叶中踩来踩去,没有果子,没有食物,没有人。

    “救她一命”,或许是说,她本应该淹死在水里的。

    可是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算什么救人

    黄昏暖洋洋的光照在女童绒毛尚存的脸上,她歪靠石壁,睁得很大的眼睛里空空,手指不安地绞着。

    脚踝的伤口阵阵疼痛,疼得受不了了。她站起来在石块中寻觅,想找找带队师兄的指给她的杀菌止血的草,长长扁扁的,柔软如纱。

    指尖拨过草丛,翻动草叶,倒是在叶片下看到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海螺,她将海螺捻起来,急切地从洞孔往里看。

    她饿极了,如果能发现活物,生的她应该也吃得下去。

    只要能活。

    然后她往青鹿崖去,做丹东的内门,然后成了最好的,等他离不了她,她就翻脸,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让我死掉

    可她真的活得了吗

    在勾栏里,她胃痛不去吃饭,饭就没有她的;她未赶上量身,衣服就没有她的。

    “没有就没有。”面对她怒气冲冲的质问,印三娘放下棋子,眼睛瞪大,“二十多个小孩子,我哪里记得谁来谁没来”

    “又不是二十多个千金,二十多只马驹罢了。”

    衡南母亲就歪在对面,一手支着手肘,另手里支着一杆烟,在烟雾里静静地看棋盘。那女人眉眼美艳,可脸上好像笼罩一层雾霭,那雾霭是她的冷和倦。

    她磕磕烟袋,嗓音沙哑“饿几天,就会抢,会争。南南你记得,我们这起子人,命贱,没人专程记得你。别学那千金脾气,自己不操心,还指望谁惦记”

    二十多个孩童,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两百余个孩童,谁又能发现有一个她不见了,落在了遥远的孤岛呢

    她噙着眼泪看了看海螺,又向外倒了倒。

    不知死去多久,壳里只倒出陈年的砂砾。

    她狠狠将海螺丢进海水中,溅出水花。

    海螺入水的瞬间,水面上旋涡顿起,水面上忽然“刷”地展开一幅七尺见方的画卷,金光刺眼,她险些向后摔了个跟头。

    “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何还不走”

    “是啊”

    画面里竟然传出了嘈杂吵嚷的声音。

    衡南跪坐着,眼睛睁得很大,画面里现了好多的人,正是与她失散的其余孩童。

    她忙朝他们招手,呼叫,甚至“咚”地丢了一块石头进去。水面被打破,水波荡开,画面破碎开,又随着水面的平静重新聚拢。

    衡南的肩膀塌下去,绝望地坐在岸边。

    不过只是个画面罢了。

    画面中的争执越发激烈。

    那个佩剑的青松般的带队师兄站在最前,静默地抿唇不语,似乎是众人围剿的中心。

    大概是因为他将孩子们聚集在一处,不让他们向前进了。

    岸边水中飘荡几只孤零零的小船,他背后就是青鹿崖的轮廓。

    带队师兄虽然有十三四了,但是晚发育,肩膀瘦削,队伍里有十一二的孩男孩,已经生长得人高马大,肩宽腰粗,嗓音沉,能很凶悍地压他一头“说好各凭本事,先到先得,为何现在非得要等”

    岸上的人有的先到,有的后到,被强行拉至平至同一进度,先到的人心里骂娘,后到的人暗自窃喜。

    正说着话,又有一只小船靠了岸,不明就里的孩子兴奋地跑上岸,奇怪地看着众人敌视的脸色。

    “这是场比赛,就得遵循规则吧。”

    “是啊凭什么把我们拦在这里”

    这个俊秀的少年不争不辩,平静地看过众人的脸“入崖前要点人,这是规矩。”

    “可是你都点了一宿了”争议如沸水爆开,“就这么几个人,几分钟不就数清了么”

    带队师兄立如青松,继续仔细地辨识每一张脸,肯定地说“少了一个人。”

    “说不定就在路上”

    “说不定已经失败送下山了”

    “说不定压根是你数错了”那个最高大的男孩说,“在场的,多少都认得些吧,大家说看看周围有没有谁不在。”

    这话说得没错,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个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几个、几个地在一处玩,彼此熟知名字。

    在场众人,纷纷在回头辨认。

    “我的朋友都在。”

    “我认识的人都在第三关下山了。”

    “我”

    在雪花般的喧嚣中,带队师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静默无声,仔细地、快速地辨识每一张或恼怒或麻木的脸。

    鸟已经脆鸣起来,黎明前夕的的风,掀动他的衣摆。

    他看过了最后一张脸,眉头一松,似乎终于确认。

    “少一个女孩,两个字的名字。”

    他眼里残存焦躁,大概是因为回忆不起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嘴里仍在抱怨。

    这时他才觉察喧闹声灌耳,皱眉训斥“别吵。”

    但这呵斥并不很凶,心里惦念别的事情“你们谁在路上看见她了短头发,身量到我肩头,没在这里,也没有登记下山。”

    考核的孩子们,须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现在山头,大多数人眉头紧蹙,都把头摇得似拨浪鼓。

    “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还两说呢。”有人嘟囔。

    “说不定是师兄记错了。”

    “多半是记错了。”

    他们谁也不愿想了,贴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经逐渐泛白,站在此处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负责安全,是师兄的职责,又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头上戴冠、锦衣华服的小少年慢条斯理地说。

    有一个带头的,又这样有理有据,其余的小孩便一窝蜂地闹起来,个头最高、嗓门最大的声音混在其中“你拦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带队师兄不发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两人。

    大家虽然叫他师兄,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少年。论个头,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壮;论穿着,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门训剑,还有头上束发的丝带,更不及金簪华袍;论脾气,他这一路上有问必答,不曾发威。

    小儿也会看眼色,也会据此揣测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着人多,逼他妥协。

    可他一沉下脸,便好像豹子抬了头,狮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肃杀,虽静默,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慑,好像狠狠扼住每个人的脖颈。

    让他这么一看,众人瞠目结舌,竟逐渐安静下来,纷纷低下头,现出空山上朦胧的鸟叫。

    他的手缓缓按在腰上佩的入门训剑上,众人惊呼一声,慌乱向后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脚。

    入门师兄依然冷冷地看着那两人,眼神中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洞悉和讥诮,“啪”地将入门训剑扔给了那个最高的“那你们来带队,如何”

    孩子们懵然站在原地,半晌没敢动弹,只见卸下剑的入门师兄撂下那句话,转身便折返,逆行而去,同他们分道扬镳。

    日出东方,天光骤然大亮,将他脊梁照得银白,衡南伸手去抓,去捞,宛如猴子捞月,抓住一把把无色的水,水波荡漾开来,水面上那金色画面渐渐淡去。

    “师兄不可”

    肖子烈伸手将空中飘浮的空白符纸全部抓在手中,“威天极其耗神,六个月内不得用二次,这是规矩”

    衡南躺在盛君殊怀里,失去意识前蜷缩的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襟,面色苍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这伤口搁在常人身上,也足够骇人。

    盛君殊半跪着,一手抱着她,一手从内兜里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纸,指头在自己手背伤口上蘸了两下,连接符纸上八方星宿。

    引了四星,符纸又被肖子烈一捞,抓在手里用力揉成团,狠狠砸在远方“师兄你冷静些,我们等等救护车罢平时我不劝你,也不敢管你,这件事上,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张符,他的声音骤然暴怒,“就连师父自己也从不敢违规,你有什么本事托大”

    “你躲开”盛君殊觉得自己失败透顶。

    为了一颗珠子,折了师妹,他有什么意思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尽了,他胜利了,回去守着一个空空的垚山,有什么意思

    抬起眼,冷冷的眼神,将肖子烈镇得后退一步。

    他心里不是滋味,但也顾不得许多,喉结滚动,将衡南失去温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滚烫的掌心,右手迅速连好八星,再次动用威天神咒。

    这一次不为杀戮,只是向神明许个愿。

    上一次通神以后,衡南脖子上的伤痕不治自愈。

    大不了他再带师妹入丹境,阳炎之气,要多少,他全给,这都是小事。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办公室玻璃在窗框内震动,发出风声带来的啸叫,九天凤鸣三声,整个房子都在摇动,肖子烈紧紧掩住双耳,死死盯着窗外。

    火凤背后,一驾马车幻影从云中悠然而过。

    上次师兄死活只能召出一驾云车,这一次,一驾云车之后,倒紧接着掠过了第二驾,车辇过境,鎏金将云气灼烧成亮黄,随即沉淀为橘红,红褐的火烧云,层层晕染至天际。

    两架云车过后,再无其他。

    他赶紧看盛君殊,违规召神的人好像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然后他看衡南。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声惊呼。

    衡南的眼睛赫然睁开,露出一双毫无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识,使她被牵拉着直挺挺地坐起来,肖子烈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天书把师姐的腰折断了。

    幸好,通神以后,师姐身上的伤口,果如师兄所说开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显出了光洁白嫩的皮肤。

    衡南不仅面无表情地坐,脚尖收拢,踝骨被压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靠着脚腕的力量,弹簧一般站了起来。

    她就像一个才学会走路的人,不,换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像个牲畜才投了人胎,对这副躯壳很不熟悉,直挺挺地迈步,在屋里缓慢地行走,连膝盖都不弯曲。

    脚尖踢到的虫尸全部化为黑色烟气。

    “师兄,师兄,快把咒术停了。”肖子烈看见衡南像个氢气球,走着走着,脚跟都向上离了地,只有脚尖堪堪接触地面,一把抓住衡南羽绒服的帽子,“待会儿师姐飞升上天了”

    他说着,伸手一捞,那点亮了八方星宿的闪烁红点的符纸,像长了眼一样从他手边溜走。

    “咦”

    肖子烈一扑,符纸又像小鸟一样拍翅而飞。

    “操。”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里各个角落上蹿下跳地追逐那张符纸。

    盛君殊静默地站起来,在西裤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随后将衡南的手拢在掌心,她的手冰凉而柔软,手指还维持揪他衣服的蜷缩,刚那一下应是很疼。

    他这个师兄当得不好,总让她惊慌害怕,还让她受苦受疼。

    这是他第一回给师妹叫魂,叫魂要轻缓,温柔,不能吓着了她“衡南。”

    “别怕。”他说,“师兄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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