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烟尘16

    山雀不知秃头苦。

    否则此时就不该只是轻轻啄了陆九思几口, 应该同他势不两立。

    陆九思摸着山雀光秃秃的脑袋, 心中有些紧张。自从上回他离开这间竹舍, 就再也没有来过,这次不仅不是主动拜访,是昏迷着被送到此处的, 一醒来还折腾毁了对方一间厢房,怎么说都不算一位好客人了。

    “不用赔, 你没事就好。”

    陆九思自认不是一位好客人, 但奚指月显然是一位好主人, 分毫没计较这种小事,只听说他和澹台千里打了一架, 也不问因由, 先问他有没有事。

    “我没事。”陆九思道。

    奚指月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一看。”

    陆九思立刻伸直胳膊, 将那只生无可恋的山雀儿捧到他面前。

    他记得自己把山雀放在了角落的箱箧上, 应当没有磕着碰着。看对方这么蔫儿吧唧的模样,难道是受了内伤

    陆九思用手指戳了戳山雀的脑袋, 山雀把头一偏, “叽”地叫了一声,又躺下了。

    陆九思“其实它应该没受重伤, 这样多半是给吓的,打一顿就好。”

    奚指月笑了笑,从他掌中接过山雀。

    原本万念俱灭的山雀突然精神了起来,可劲儿地用七零八落的羽毛蹭着他的手掌,还想往他的怀里钻。

    也不怪山雀厚此薄彼。奚指月久居无想山中, 生性淡泊,亲近自然,万物有灵,当然也对他偏爱有加。

    陆九思看山雀还能动能跳的,松了口气“果然没事。”

    奚指月托起手掌,山雀就主动站上了他的左肩。他轻柔地替对方梳理好背上凌乱的羽毛,随后注视着陆九思道“我想看看你好全了没有。”

    陆九思“嗯”

    奚指月挽起他的衣袖,执起他的手腕,搭上两指。动作较之对待那只山雀儿,不知轻缓温柔了多少。

    陆九思腾地一下就发现自己想岔了。

    奚指月方才问的就是他有没有事,想看一看的当然也是他的身体是不是无恙了。也就是他还在紧张那只秃头鸟儿。

    “他没事,本尊也没事。”澹台千里步出厢房,顺着陆九思的话道,“只是起了点误会,没有当真动手。”

    陆九思点头道“连擦着碰着都没有。”

    他轻轻挣了一下,奚指月就松开了他的手腕。他当即将手缩回袖中,对方稍凉的体温好似片雪,落在腕上还未消融。

    “澹台兄,我托你照看他,是因着他初通关窍,神魂不稳,不得与寻常修士过分亲近,与妖修相处却是无碍。”奚指月看向澹台千里,神色间满是不认同,“若是早知你会同他动手,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那只山雀有了靠山,变得有恃无恐起来,站在他肩头,也瞪着澹台千里,忿忿不平地“叽叽”了两声。

    澹台千里道“是误会。”

    质询他的若是旁人,恐怕他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他深思片刻,目光一转,双手抱拳,对陆九思笑道“今日的事算是本尊对不住你,往后自当向你赔礼,如何”

    陆九思兴致缺缺道“不必。”

    澹台千里不是头一遭被他拒绝,却是第一次认真观察起了他的神色。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以小博大,陆九思脸上明晃晃的就写着四个字不感兴趣。

    “赔礼,还是要的。”奚指月开口道。

    陆九思道“真不用”

    “妖族有灵草名茯神,服之可宁神守魄,滋养气血。澹台兄若诚心道歉,不如以此物为礼。”奚指月平静道。

    澹台千里闻言一笑“从前人人皆道祭酒光风霁月,千般奇珍万两黄金都不放在眼里,浑然不沾凡俗烟火气,原来都是看错了。”

    “那等俗物要多少便有多少,自然入不了祭酒法眼。若是遇上当真稀罕的玩意儿,祭酒原也是会开口讨要的。”

    奚指月神情不变,倒是陆九思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机锋,心有不平地出言回护道“不是你自个儿说要赔礼的吗他也替、替我要啊。”

    陆九思又道“你先开的口,怎的还倒打一耙难不成是见那什么茯神稀奇,想赖账不给”

    “嗯。”奚指月应了一声,伸指碰了碰山雀儿的短喙。

    那山雀儿也斗志昂扬,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和陆九思有三分相像。

    澹台千里见着两人模样,莫名想到了一个词夫唱妇随。

    竟觉得有些碍眼起来。

    他朝四下扫视了一周,心中有了主意,悠悠开口道“本尊言出必行,既是祭酒替你要了茯神,本尊所藏尽归你便是。你眼下身子正虚,原该好生调养滋补。”

    陆九思奇怪地瞥他一眼,以为他如此大方,说到底还是为了养肥他好取血。但现在什么时候取血、取多少血都由自己做主,他敢送补品,自己就敢收下,没什么好怕的。

    “好”陆九思斩钉截铁道,“你明日就送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理直气壮,像极了债主的做派了,奚指月却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听闻妖族有一术法,名为袖里乾坤,想来澹台兄也是会的。”

    言下之意是茯神这等稀罕物,澹台千里必会随身带着,不必等到明日再取。

    “你便是要本尊现下就把茯神给他,又有何妨”澹台千里果真一卷长袖,凭空取出一物。

    那物模样和灵芝有几分相似,但色泽莹润,几近霜白,中心流动着有若蜜浆的金光,瞧着不似灵草,更像是酒楼掌厨细心雕琢出的点心零嘴儿。

    陆九思看着便有些馋了,心想也不知这茯神味道如何,看模样该是甜而不腻,唇齿留香。可惜分量看着不重,即便味道极好,慢着些吃,也就几口的事。

    澹台千里手执茯神的长茎,干脆地递与他道“盼你早日恢复。”

    陆九思觉着自己现在就挺好的,不过是昏迷一场,醒来也就没事了,收下茯神后中气十足道“借你吉言。”

    “也不知你遭了什么横祸,才变成这幅光景。”澹台千里抚手道,“往后可要小心一些,再出了事,也没那么多茯神能给你滋补。”

    陆九思道“只是遇上了几个魔修才”

    话音戛然而止。

    他醒来后一睁眼就看到了澹台千里。为了不让对方取他的心头血,好是费了一番心力,都没空想起其他事。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之所以会昏迷,是因为下山时遇到了魔修。

    是因为魔修朝他动手的时候,他身边只有崔折剑。

    没有江云涯。

    虽说他也曾经对江云涯心怀戒备,但狼崽子养久了都会养熟,何况对方这样一个可心衬意的人。如今他对江云涯不说满心信任,也颇有几分同窗之谊了,可对方在关键时刻,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天下行将动荡,魔修遍盈于野,你要是再下山,记得与几个修为深厚且靠得住的修士同行。”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被“靠得住”三字戳中痛处,神情颇有些讪讪。

    奚指月见他心情低落,道“你若想下山,我”

    “小师叔,我错了。”

    陆九思一愣,循声望去,才见到江云涯远远的站在长廊那头,好似根孤零零的廊柱似的杵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就是不敢靠近。

    他垂着脑袋,像是肩扛了千斤歉意,万般后悔,压得整个人直不起身。

    只有微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陆九思耳边“要打要罚都随你,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江云涯的道歉向来是很诚恳的,陆九思也总硬不下心,三言两语就原谅了他。

    这回是惊得厉害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下楼去叫菜,总也没走出福通楼。雅间里打得那么热闹,就没听见一点儿声响”

    “我们打了好说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下楼叫个菜需要多久怎么不见你回来”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陆九思还能替他解释,是魔修补下了能隔绝声响的结界。那么第二个问题,是陆九思在楼里苦等不到江云涯回来时曾翻来覆去想过多次,却始终没个答案的。

    以江云涯的修为,即便被魔修拦在屋外,又能耽搁多久

    为什么迟迟不见他回来

    远处,江云涯的身影微微一动,像是抬起了头,复又低下。他的声音沉闷,不似平日清亮,辩解地也极为勉强“我在屋外遇到个魔修,她说说”

    陆九思道“什么消息值得你听一炷香”

    江云涯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模糊的词儿,诸如“道侣”、“心上人”、“情爱滋味”,半晌才甩了甩脑袋,将它们都晃荡出去。

    “她说”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得了祭酒的吩咐、原已离开的王教习去而复返。他跑得焦急,险些踩到自己的鞋跟,踉跄了一下。他没顾上孤苦伶仃瘫倒在地的一只布鞋,才稳住身形就朝众人高喊道“出大事了”

    “我才出林子,就遇到老顾。他刚从蓟北道回来,得了确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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