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更合一

    夜风越来越大了……

    腾空烈火炎, 热浪席卷整个村子!

    火光照耀在苏枣黑色的瞳孔里。

    苏枣没有找到爹娘的尸体, 她已无力去找,大火熊熊, 家中被烧的差不多了, 苏枣头疼欲裂,握着匕首走到自家门口平地往下的坡上坐下, 她曾无数次看天上的火, 那是红霞一片。

    如今火落在了地上, 一点也不好看。

    苏枣抱膝将头埋在膝盖,希望闭上眼睛, 一切就不复存在。

    意识渐渐昏沉。

    小小的身影歪倒在地, 陷入一片黑暗。

    疏星月明, 有快马向着东陵城而去, 焰腾腾的火把挂在城门口, 照亮了城门口一片。

    这般寂静的夜晚, 有一架马车连夜出城,驾车的是位瞎眼老汉, 车帘被风吹开, 能见着其中两人,一坐一卧, 闭目而坐者乃是个成年长须男子,至于躺在马车中的,却是个面色苍白的男童。

    待出了城门,暗处很快便有人俯身驱马跟了上去, 曾拱卫之势,护卫马车向着东方前行。

    这一行夜行车队,身姿狡捷,勇彪若豹,一夜两场截杀,那揉弦破道者势可开山,劈刀接刃者眉目坚毅,始终不曾让车队因刺客的阻挠有丝毫停顿,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待得黎明。

    车中小儿醒来,只听一两声鸟鸣从头顶盘旋传来,不及睁眼,便听见车内传来惊喜而恭顺的熟悉声线。

    “殿下,您醒了。”

    六郎睁开眼,“云先生……”

    被唤作云先生的中年男子轻轻掀开车窗的帘子,让清晨的光芒透进来,碧蓝的天空倒映在六郎眼中,光线强烈,一时让他有些想流泪。

    天亮了。

    *

    苏枣醒的比六郎早。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晕了过去,只是等她再醒来,是被娘哭醒的,那时候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四周泛着淡淡的雾气,娘见她醒了,便牢牢抱住了她,泪水打在她额头,苏枣用手一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爹说:“得赶紧离开……或许,等天亮会有人回来查看。”

    娘哽咽着,“枣儿,走吧。埋不了的……别看了,我的儿。”

    苏枣在元夫子家中取走了一本被烧毁的残破书籍,并将元夫子仰面躺好,元夫子闭目一脸安详就跟睡着了一样。

    苏枣已经很久没有被爹背过了。

    爹的背在这个夜晚格外高大,爹牵着娘,背着她,娘背着背篓,背篓里是还未睡醒的弟弟,一家四口,如做贼一般绕开村口。

    绕山离开了这个她以为会呆一辈子的小小村落。

    记忆里的一切,在她离开舟山,离开村子那一刻起,渺渺如隔舟山雾。雾里看花,想要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只能不断回忆。

    可回忆,也因为痛苦,变的支离破碎。

    苏大牛当年顺着漓江逃到了东陵附近,如今旧路重行,便依旧顺着漓江往西走。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路引的问题曾差点暴露,但正如当年穿进村子里的消息,外头一天比一天乱。

    夏秋交接,百谷成熟,蝗灾便如传言而至。

    蝗灾并不稀奇,每隔四、五年便有一起,但这一次的蝗灾且极为严重。

    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

    古来治蝗之法不少,便是有官员忙于治蝗,乱象之下也有官员更忙于“治人”,哪怕蝗灾早有端倪,地方上报的再快,朝廷未及反应,一拖再拖,等飞蝗势不可挡之时,也要晚。

    况地方官员,还有推卸责任,隐瞒不报之事。

    种种,终成大祸。

    这般天灾,加上朝中“人祸”,已无人在意苏父一行。庄稼被啃噬殆尽,飞蝗迁移又快,便是捕来吃也不够,饿死者比比皆是,渐渐难民激增。苏枣一家混在难民中,四处漂泊。

    好在苏父机警,苏枣梦中的武功也学的越发精深,尚可在天灾下护住自家。

    这一年,是景和四年。

    苏枣记得很清楚。

    新禾未熟,青苗已被食尽,赤土累累,唯见枯茎。农户靠田为生,怎不叫人垂泪,无田可耕,恐百骨成堆。

    *

    这般天灾,朝廷本该有祭祀仪式举行,但帝位空悬,难以顾及。

    先帝谥号为哀,哀帝在位仅仅四年,英年早逝,究其死因已是众说纷纭。

    朝廷无皇子,当务之急自然是继承人的问题。

    当年求仙问道的顺帝有六子,皇后所出嫡子两人,分别是后来承袭大统的二皇子,也就是哀帝,与因宫内失火夭折的六皇子。其余皇子中,大皇子为宫女所生,身份低微,又在一次围猎中落马身亡,哀帝继位一年后,三皇子落发出家当了和尚,四皇子急病而亡。

    因而继承人这个问题,问题很大。

    当年三皇子落发出家后,便有朝臣开始慌了,但当时还能说服自己:稳住,陛下还年轻。四皇子也还在呢!

    等哀帝病了,四皇子没了的时候,朝臣进一步慌起来,但当时还能互相说服:稳住,皇后悉心照料,帝后感情和睦,一定马上就有好消息!

    终于哀帝缠绵病榻,大部分朝臣急了!少数知道当时哀帝装病的朝臣,还胸有成竹,觉得别急,等稳住朝堂后,会更稳妥。

    最后,哀帝忽然暴毙。

    现在面临的局面便成了:哀帝无子,膝下空空。

    朝廷如今以辅政大臣严崇为首,坚持择一宗室之子过继于皇后膝下继承大统,但向来被讽刺为“墙头草”的宰相张正粱却有不同意见,他坚持劝说三皇子还俗。

    可惜三皇子闻言当天,便决心闭关,未修得佛法高深绝不出去,十把大铜锁锁住房门,就差没把自己关进锁芯里。

    张正粱也只好悻悻放弃,严崇得闻此事,开怀大笑。

    严崇出身将门之家,精通骑射,臂力极大,曾为顺帝近卫,颇受重视,然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在顺帝晚年,大力支持顺帝求仙问道,邀宠固位。顺帝临终念他“殚竭忠忱”,诏令辅政,为辅政大臣辅佐哀帝,短短四年,权倾朝野,纲纪紊乱。

    辅政辅成这样,就是百姓都能背地里骂一句“贼臣”,更有粗俗者,一句“辅了个屁!”道尽个中真味,更别说朝臣。

    哀帝继位之初也不是没想过整治,奈何朝堂之事盘根错节,哀帝英明早露,不及半年,便生急病,再难处理政事,缠绵病榻四年后,一命呜呼,之后“贼臣”一说,便于市井传开。

    晴天一声霹雳。

    大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屋檐下,宰相张正粱,正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天,那双饱含疲惫的深瞳上是皱成凸形的稀疏眉毛。

    张正粱如今已年七十三,曾任礼部侍郎,检校太傅,同平章事,顺帝在位时因直谏被贬,后来干脆辞官回家养老,如今年岁这般高了,重新起复回到朝堂,也是逼不得已,想到哀帝英年早逝,他便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又想到今个在宫中的事情,他便又长长吸了一口气。

    再想小辈传来的消息,一口气又长长飘了出去,一呼一吸,颇有养生之道。

    身后的人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大人,如今可如何是好?”

    “哪有什么好,没好啦!天灾人祸齐全的很,还想讨个好?”张正粱已是古稀之年,行事想法过了这许多年,早就拐了个大弯,多了分孩童般的随性,此时明知局势紧张,他还要颇为嫌弃的在心里念叨一句:坑死老夫了!

    哀帝初继位时候就颁旨请他回来,太张扬,后来吃了亏,一众人跟着忍气吞声,布的局还没收网,身边又出了篓子,如今功亏一篑,他也不得不在姓言的面前继续装孙子。

    都这个年纪,这老脸是半点也没有捡回去。

    愁啊!

    身后人听他这样说便忍不住哭了,成年男子的哽咽声实在叫张正粱浑身哆嗦,“可叹陛下英明神武,却遭奸人所害!我等假意奉迎,终究功亏一篑。”

    张正粱转头看他一眼,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转了回去。

    他这个侄儿,人过于刚正,说是假意,也就真能看出个假的意思来,姓严的又不是傻子,当年顺帝的心思何等难猜,严崇还能摸个透彻,岂是可小瞧之辈?只看姓严的这几年嚣张跋扈,行事依旧稳妥,兵权在握,便应该乖乖弯下腰去,半真半假的耍着,方可图谋大事。

    但这般刚正的品质,暴之烈日不改色,生淤浊水不受污,赤心片片,非君子不能匹,也正因这份品质,才能吸引这么多人,默默凝聚在此。

    张正粱听着身后的噪音,摸了摸花白胡须。

    “六皇子何时能到?”

    “约莫还有两日。”

    “嗯。”当年张正粱看出哀帝看似英明沉稳,实则个性冲动没有耐心,帝王之术学了那些年本事也就那样,若非他早早提议将六皇子送出宫外藏匿,此时此刻,便是绝路了。

    遂州一带,去年已有大旱的征兆,旱极而蝗,今日局面避无可避。京城还有雨,再远些,只怕……

    张正粱的目光透过涟涟雨丝,向着远方看去。

    如今天灾人祸,情形虽不明朗,但也是绝处逢生的好机会,但在行事之前,他还要先见一见六皇子才行。

    顺帝几个儿子,他看了这么久,已是失望透顶。

    三皇子有才,却过于避世,如今也只能将宝都压在六皇子身上了,若六皇子也不成器,他都这个年纪了,又何必折腾。

    *

    夜里,田间满是堆积的干柴,等点燃后,田里没有离开的蝗虫,便依着类同“飞蛾扑火”的习性,前赴后继的跳进去,“噼啪”烧得一阵焦香。

    有那耐不住饥饿的人便捡了吃吃,更多是不敢吃的。

    这一片受灾还没那么严重,大部分人的敬畏还无法被饥饿压倒。

    “那天上的虫子,是老天爷放下来惩罚人的……”

    “惩罚谁?那还用说,还不是那个……”乡间百姓挤眉弄眼,心照不宣。

    最近,关于朝廷的留言越发多了。

    都说蝗灾是老天爷惩罚奸佞,皇帝没了,那自然怪不到皇帝身上。剩下的,除了朝廷中正大权在握的真正奸佞,还能有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苏枣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枝,瞧着火没说话。

    这一路听了一耳朵外头的事情。

    有的听懂了,有的没有。

    记不清自家走了多久,已走到哪里,又一夜过去,苏大牛一行行至码头。

    互相搀扶着上了船,苏枣头好奇的仰头看船帆,待扬风起帆,船开动,苏枣心一跳,连日阴郁的心情都被惊讶冲散了,她俯身看两边,见船身长直,乘风破浪,不禁露出笑,天生细白整齐的牙齿在周围一众黄牙中颇为显眼。

    苏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船下江水,水流被分开,往后看还能瞧见白浪在江水中留下的长长波纹。

    到这个时候,苏枣才终于有了丝,见识到外头世界的快乐。

    *

    水流汤汤,两岸猿声不断。

    云氏没坐过船,吐的天昏地暗。苏枣苏虎倒是无事,待下了船,落地的地方,明显比舟山村繁华的多。

    苏枣认得镇上的字,写的是“罗绮镇”。

    爹似乎在罗绮镇上有熟人,还是从前一起逃难过洪灾的老乡,按照苏大牛的说法,是“亲如兄弟”的老乡。

    不知走的什么路子,苏大牛跟着老乡出去几日,花钱银将家里的身份改成了受蝗灾最重的遂州逃难来的人,罗绮镇逃难过来的人不少,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一家就有了个正经身份。

    “当初让你跟我就在罗绮镇上安家,你还不乐意,如今还不是来了?以后咱们兄弟还能搭个伴。”帮了苏大牛一家的男子,名叫元屠,面目和善,眉心一点红痣,像庙里的佛陀下了凡,可惜本人却是个屠夫。

    杀猪杠杠的。

    元屠早年和苏大牛是老乡,当年逃难路上,因着人廋弱几次没活下去,还是苏大牛时不时将找到食物分给他,这才活了下来,便一直记着苏大牛这个兄弟。

    后来他在罗绮镇落脚,跟当地屠户的女儿看对眼就留了下来,而苏大牛当时跟船做营生,去了更远的地方。

    苏枣一家如今借住在元屠家中,晚间云氏跟元屠的媳妇儿唠嗑,苏枣坐在元屠家门外的街道口瞧来往的行人。

    罗绮镇的路比乡间平整的多,商铺前还挂了红红的灯笼,夜里随风摇曳,偶尔有一阵饭菜香传来,透着与舟山村不同的人情味。

    看了一会儿,苏枣回屋,正好听见元叔趴在爹身上哭。

    “我们兄弟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苏大牛眼里也有泪,他不敢说是村子被无端灭口跑出来的,东走西蹿,确认后头没人追来,这才进了村镇,只说是当年逃去了遂州附近,蝗灾大旱过不下去了,这才跑来这边寻个营生,路上遇到偷,路引那些被偷走,举目无亲,这才来投奔。

    元屠便很心疼苏大牛,两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因着天灾不得不又一次背井离乡重新开始,一时间想到幼时种种,感概不已。

    “十几年了,老了……”苏大牛瞧着当年廋弱的兄弟,“怎么如今富态成这个样子?”

    元屠擦擦泪,拍拍圆滚的肚子,“什么富态,吃胖的!当年饿的狠,如今日子好了些,可劲的吃,也就这样,我的食量你也不是不知道。”

    “哈哈哈,那我闺女倒是跟你当年的食量差不多,只怕长大后也是这么个圆润模样。”

    “啊,跟我差不多,不会吧?”元屠想着当年苏大牛的食量就已经够大的,他比苏大牛还能吃,娘子不知道笑了他多少次,大牛的闺女居然这么能吃?

    元屠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瞧见苏枣在灯笼下看,见他望过去,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瞧着娇小文秀,一时竟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惊艳。

    “大牛你闺女是叫枣儿吧,瞧那站着的模样,还挺有……”元屠说不上来,但就觉着有股不同市井里的气质,乍一看去,眉目竟不像个农户家的闺女,“这孩子真是乖巧文静。”

    这模样,要长大真成了滚圆的球,那可就不太妙了。元屠以为苏大牛开玩笑呢,乐呵呵回道:“不至于吧……”

    苏大牛想着苏枣的变化,心里百般滋味。

    也就没再谈闺女的事情。

    等晚饭的时候,看见苏枣克制而连吞带咽的吃法,元屠震惊了,那端饭的碗差点没拿稳,这才明白,为啥苏大牛一定要给自己饭钱,他推脱半天后,还用一脸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自家滚圆似小猪的儿子元八也一脸幻想破裂,目瞪口呆的傻样。

    元屠心想:以后再也不骂儿子“饭桶”了。

    儿子这么点食量,对比产生美,爱怜捏捏儿子的胖脸,元屠给自家呆住的儿子夹了一筷子肥肉,肥的出油那种,夹完又在自家娘子惊恐的目光中,给苏枣也夹了一块大肥肉。

    “好丫头,多吃点!元叔家里管……饭也管菜,别光吃饭啊,吃吃菜,吃吃菜!”元屠愣是没敢说“够”字,桌上这点,怎么看怎么都不够。

    他兄弟这闺女养起来,开销可不得了。

    “是啊,大家都吃啊哈哈哈。”元屠的娘子也打圆场。

    云氏和苏大牛都知道自家姑娘今晚还算克制,只怕还没吃饱,尴尬而莫名打圆场的活跃气氛中,夫妻两对视看了一眼,又一起转移了目光。

    “吃吃吃……”

    罗绮镇呆了一段时间,苏大牛便带一家人解决了路引和户口问题,便往更西边去了,这一次,元屠心里不舍,却没敢再留。

    半年内,蝗灾愈发严重。

    民间关于“朝有奸佞,上天惩罚”的呼声也越来越大。

    辅政大臣严崇一直坚持宗室之子过继于皇后膝下继承大统,然而择哪个人,光是讨论就讨论了半年,等他看不顺眼的几个老臣都同意了,偏偏当年庭澜宫哀帝同胞之弟,失火夭折的六皇子又死而复活。

    不需验胎记,光那张脸,朝臣一看就知道是顺帝之子。

    顺帝求仙问道多年,虽然没修出什么,但天生一副仙人般的好模样,确实有超凡脱俗,清贵非凡之感。

    待验明胎记,又有庭澜宫老太监跪地认罪自戕,严明当年不小心走水又见六皇子闭气,害怕责罚才逃出宫去,种种,在场无不知是假话,但皇子是真已然足够。

    久病的太后也站出来相认,这皇家子室的正身,就没有疑问了,六皇子乃嫡子,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之通义也。

    严崇见这母慈子孝一幕,冷哼三声,拂袖而去。张正梁拢了拢袖子,见殿外晚霞灿烂,心情难得愉悦。只是想到今后种种,便是他这样心胸豁达的开朗老人,也要愁眉。

    十二月,大雪。

    黎明时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苏枣提了两只野兔,回家中去,山间一连串都是她的脚印。

    北风呼啸,苏枣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可回过头,只有皑皑白雪。一丝雪花轻飘飘落到她眉间,悄悄化了……

    六郎在轿子里做了个梦,梦见一朵雪花飘在了自己眉间,醒来掀开帘,却只见黑色的城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景和四年,帝崩,谥号哀帝。

    十一月,皇六子朱常钰登基,改年号正泰,史称中兴帝。

    钦天监择良辰吉日,司设检掌依仗、帷幕,尚宝司忙前忙后安置设备,待登基当日,万事俱备。

    新帝祭告天地宗庙,定华夷九鼎,得乾坤正刑。

    吉时,钟鼓齐鸣。待鸣鞭之后,朝门处文武百官整齐列队,分为两列鱼贯而入。

    金生鸣清庙钟,玉振响明堂磬。

    天地为盟,上有苍冥。

    雪花覆瓦落白,风吹时高飞,无风时自盘旋,绕着行进的天子銮驾,于百官五拜三叩中,新帝继位。

    *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

    冬春谢,寒暑流,又是一年春好处,万物鲜华雨乍晴。

    闻着早饭的味道醒来,少女元九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看向窗外,见外头人声鼎沸,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见床边空荡荡的,不禁嚎啕一声。

    比噩梦更可怕的,是现实!

    匆匆拉开门,元九看着外头院子里那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俊秀少年,问道:“蝶蝶,怎么来这么早?”

    被唤作蝶蝶的少年姓赵,是十年前逃难到螺洲城的难民,因着元家的救济,当了元家的义子,虽蝶蝶两字听着像个姑娘,但到底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名字,便也没有更改。此时见妹妹终于起来,将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呸”一声吐了出去。

    话都懒得说,下巴往旁扬了扬,元九也就明白了。

    崩溃的抓了一把头发,元九冲出门,待看到自家院子里,那长板凳已经架好,一头硕壮的肥猪被人用钩子勾住喉部,一群人围着拉腿提耳,中间一个戴着丑娃娃面具的少女正撸了袖子,露出白的惊人的一对玉臂,扬着手,比划着凳子上的肉猪,似乎在看哪里下手比较好。

    元九见状,忙大喊一声:“苏!枣!!放下刀!!!”

    被唤做苏枣的少女手一抖,反光的刀锋唰的掉下来,直直插到了地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跳,嘟囔着:“刀可得小心写些!”

    “对不住。”少女不好意思的将刀捡起来,回头看了元九一眼,面具里的瞳孔似乎带着笑意,摇头将刀锋上的泥往手心缠着的布上一擦,利落插回了刀鞘之中。

    元九此时已经一把冲过来,将少女拉离了人群,边拉边鼓着脸气呼呼说个不停,“枣儿,你怎么这样!都说了不要你帮忙杀猪了,你还来!我哥呢?”

    苏枣摇摇头道:“左右我今个过来,顺手的事情。你哥在街上吃饼呢,我寻思他不等猪杀完,是不会吃饱回来的。”

    元九跺脚,嗔道:“大哥也真是的!”

    身后猪又在嚎叫,元九最怕这场面,带着对自家哥哥的怨气,拉着苏枣就跑去了街上寻人。

    未走远,自家肉铺边,便瞧见一个大腹便便,胖的滚圆的少年正在吃饼,一口一个好不痛快,元九冲过去一把揪住自家哥哥的耳朵,恶狠狠道:“大哥!你不好好做事,又把事情推给枣儿!”

    元九的哥哥,名叫元八,正是当年帮助苏枣一家的元屠户一家,十年间这杀猪生意越做越好,机缘巧合,搬进了城里。

    儿子叫元八,生在八月,女儿生在九月,便干脆叫了元九。

    □□不离十,元屠自觉儿女有极美满的名字。

    元八“哎哟”一声,“妹妹你轻点。这不是枣儿正好来么,旁人杀起来慢,她杀起来那就快了,左不过一刀的事情,你也心疼心疼哥哥我。”

    “那本来就是大哥你该做的,这杀猪的腌臜事,是该推给枣儿的么?”元九语气果决,“你就是偷懒!”

    元八一边对妹妹讨饶,一边看远处正买包子的苏枣,少女的背影高挑苗条,再好看不过,他寻思一会儿苏枣要摘了面具吃包子了,多好的事情啊,可惜再一看那装包子的大盘,堆得是满满当当,店家还以为是他们一家子吃,热情的问枣儿要不要帮忙送进屋,谁能就这么个苗条的姑娘,食量竟那般惊人。

    这街上人来人往,好看的姑娘是有,但比对起丑娃娃下的那张脸,就黯然失色的多。

    一想到枣儿的食量,元八什么风花雪月的痴念都没了,只怏怏的叹了口气,忽然对着不知何时走出来看他被揪耳朵的义弟蝶蝶道:“蝶蝶,你说枣儿要是不吃不喝,就寻个门槛坐一整天,那该多好啊,叫我为她去死,我都愿意呢!”

    若不找借口留苏枣杀猪,只怕少女一大早就离了他们家,更别说在他们家吃饭了。

    赵蝶蝶伸出手,往元八额上探了探,语气轻快道:“嗯。烧糊涂了,九妹快烧一锅子黄连水,给大哥降降温。”

    元九便笑他,“大哥你真是,枣儿又不是个木头,哪有不吃不喝的道理。”

    元八没好气挣开了妹妹的手,顺带远离义弟的关怀。

    正好苏枣也买包子回来,一手端着满满两盘子的大肉包,肉包子热气腾腾,皮薄肉厚,正是螺洲城出了名的好包子,苏枣一边高高端着盘,一边低看街道旁的告示,见出了新公告,停下脚步,黑亮双眸瞧着公告上的字,这次的公告,还是用的细布呢,红印,黑色的字体,工整清晰。

    面具下,苏枣浓密的睫毛轻轻眨了眨。

    “哟,这写的啥……姿容秀什么美什么,家世清白者,那个什么什么……”元八饼吃完了,还顺带喝了豆浆漱口,抹了把头发拍拍衣服,这才凑到苏枣身边说话,他不敢凑太近,怕挨苏枣的拳头,只好在身后探头探脑的顺着苏枣的视线看。

    至于公告上的字,元八也识得一二,只是其余三四部分,就只能用“什么什么”“圈圈框框什么”一类的读法弥补了。

    元九也好奇的凑过去看,她也看不懂,但没哥哥的顾虑,直接拉了拉苏枣的袖子。

    今天日头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燕子在柳条间穿梭的声影都格外轻盈。

    苏枣轻声告诉元九,“这上头,说是要选身家清白的女子入京呢,想去的可以在七日后去城西报名。”

    “入京?”元九一愣。

    赵蝶蝶看了看布告上的字,听得入京两个字,眉头就是一皱,下意识看了眼苏枣,他知道,苏枣也是要入京的。

    “嗯。”苏枣应了一声,将盘子端进了屋,露天摆在桌子上,伸出双手绕到脑后,取了面具的绳,然后指尖一勾,将扎起来的头发顺到同一侧来,方便她吃东西。

    这一取一勾,看的人心痒痒。

    但等苏枣吃起东西来,便只剩下心甸甸,那大几盘的肉包子一个个下肚,看着元八眼角抽搐,视线从苏枣脸上绕到她肚子上,就搞不懂这包子是吃进了哪里。

    蝶蝶倒是感叹的干脆,“枣儿,你可真能吃啊!这包子都吃去哪里了?”

    元九会答这题,不等苏枣语出惊人,她先道一句:“吃的多拉得多,蝶蝶这你就不懂了,能吃是福!”

    说完,跟苏枣做了个相同的俏皮手势,成功将两位少年赶走,独享姐妹间快乐早饭时间。

    待元八出了院门,便不得不抱头蹲下嚎哭一句:“蝶蝶,梦碎了你懂吗?”

    “我懂。”

    “怎么我们亲近的姑娘,一个个都这么不文雅?”

    “哥你是杀猪的,我听过一句话,叫近猪者吃。你看那猪,不就是吃多拉多么,你天天见猪,怎么换了人就想不通了?”

    “你不懂。”元八语气坚定。

    “我真的懂。”元八的心思,元家没人不晓得,赵蝶蝶身为元家的义子也清楚的很,拍拍自家哥哥的肩膀,“该吃吃,该喝喝,枣儿就当咱们是亲兄弟姐妹,哥别想太多。”

    这辈子枣儿都不可能在他们面前文雅起来。

    不可能的。

    就连元九,也只有在好看的陌生少年面前,迈着小碎步,轻声细语,含羞带怯呢。

    蝶蝶看着自家哥哥这肥头大耳的模样,寻思这么多年苏枣都没看出来元八对她深情一片,绝对是内心压根完全一丝一毫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但元八这么多年没放弃,蝶蝶也明白。

    便是他,偶尔瞧见苏枣取下面具的那张,面上都是一阵热气上涌,目光游移不敢多看。

    待吃了早饭,苏枣告辞,蝶蝶跟着她离开。

    出了城,城外树上栓了两匹马,一个中年汉子已等了好一会儿,见这苏枣的丑娃娃面具从城门口出来,立刻站起来将缰绳扔给了两人。

    “枣儿,东西给你修好了。”

    “谢谢秦叔。”

    苏枣看一眼马背上的包裹,笑眯眯取下系在背后,然后前脚掌踩住马镫,轻盈上了马背。

    赵蝶蝶也骑在了马上,正回头看螺洲城的城墙,苏枣看出来他心中不舍,便开口道:“蝶蝶,我自己去就行,你就留在城里吧。”

    少年摇摇头,道:“我跟你一起。”

    苏枣一边跟蝶蝶说话一边讲右手的缰绳手段至马鬃处,见蝶蝶神色坚定,也就不在说什么,身体稍微前倾,带着马儿跑起来,“走吧!”

    一路颠簸,向东前行。

    查了十年,才终于查出来当年得令对舟山村下手的兵卒隶属何人,苏枣心里有一团火,憋了太久,正待东风借力,将它烧的熊熊火热。

    此时越想越手痒,苏枣不禁解了背上的包裹,两段铜制的双头尖棍落了下来,她一把接住,合起来正中相扣,正好稳稳将两截棍子连接在一起,既然拿出来,少不得就要试试。

    冰冷的棍身顺着手背打了个弯,蝶蝶看着苏枣肌理细密,指骨修长的那双手灵巧一转,长长的实心铜棍便如小儿玩具般再中间挥舞,一收一放,举重若轻。

    “不错,秦叔修的真好。”

    蝶蝶听得前头苏枣咯咯一声笑,手里的缰绳不禁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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