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微微颤动，方才的一切如同幻境般消失殆尽，原本已经远去的诵经声重回耳边。
雪花落在鼻尖，黛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佛堂，已经入夜，法华寺的庭院中错落有致地布置的灯火亮起，为夜色染上些许暖意。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有急切的声音扑面而来：
“姑娘，可找到你了！”
稚气未脱的声音让黛玉心潮澎湃起来：“雪雁！”
雪雁看上去方才六岁，穿着月白色的袄，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焦急：“说好在禅房休息会子，姑娘又乱跑，偏我睡得沉了，一睁眼不见姑娘赶紧来找。若是被张嬷嬷知道又要骂我了。”
黛玉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心中却想，自己比雪雁大些，这遭怕是回到六七岁的年纪。
这年开始，她的生活往悲剧方向发展：弟弟急病去了，娘亲忧思成疾再也没睁开眼睛，爹爹从此消沉，她也被接去了贾府。
黛玉心如擂鼓，生怕这只是一场梦，泪意涌上鼻头，眼眶酸热难忍，想到道人言之凿凿的还泪论，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娘呢？”
雪雁撅着嘴生气，但还是很有规矩地回到：“姑娘怎么睡迷糊了？夫人不是去后面的小佛堂与元空大师说少爷的事情了，所以才让张嬷嬷与我带着姑娘暂去禅房歇息片刻。”
三言两语让黛玉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弟弟林松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竟然都到了寄托于神佛的地步，贾敏深夜来访法华寺，可见何等严重。
不幸中的万幸是，母弟都还健在。
不过……
法华寺，元空方丈，为少爷而来。
这些在前世都是没有的。
黛玉早慧，记忆力更是异于常人，过目不忘，幼年的事情也记得很清楚。但记忆里的娘亲和弟弟仿佛被写书人一笔带过似的，信息少得可怜。
心中闪过一丝怀疑，但没有捉住，就听雪雁又说：“姑娘快跟我回去罢，若是被张嬷嬷发现……”
说着打了个冷颤。
黛玉被她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不行，我要去找娘。”
雪雁急了，拉着她的袖子不依，口口声声都是怕放走黛玉被张嬷嬷教训，见黛玉不肯松口，心一横：“那姑娘带了我去！”
法华寺很大，大到黛玉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如果前世有这么个所在，她不可能毫无耳闻。
雪雁没想到黛玉真的带她去了，到底年纪小，又刚睡醒，庭院中点了灯火也黑乎乎的树影幢幢，吓得她缩在黛玉背后当挂件。
见自家姑娘步履不停，小小的身体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似的，却丝毫不惧怕。雪雁心中燃起一丝崇拜：“姑娘，你真厉害。”
黛玉没领会到小丫头忽如其来的感情，兀自心酸起来。
她真的厉害才好，重来一遭，希望父母弟弟都能健健康康的。
小佛堂看门的小沙弥刚烧得了开水，正想去泡茶，抬眼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夜空坠落着细细密密的雪珠，雪珠下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豆丁身后挂着另一个小豆丁，前者几乎是拖着后者前行，但仪态美得仿佛仙子下凡一般，直直走到了他跟前。
“小师父，我是林府的人，我娘在里面，我想去找她，还望小师父通禀一声。”
声音如同珠玉掉落在骨瓷上，清甜悦耳。
小沙弥红了脸，念一声佛，正想说师父交代了不能打扰，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转到后方打开了小佛堂的门。
雪雁的双眼放光：“姑娘，你真的好厉害。”
黛玉：……
黛玉正犹豫这么走进去好是不好，里面已经传来了声音：“云上，为师如何交代你的？”
未见其人，但这人八成就是与贾敏议事的元空大师了。
果然，云上小沙弥认错之后，就听另一道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左右我们的事情也说完了，想来小师父有什么急事？”
是娘亲！
黛玉小小的身子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贾敏跟前：
“娘！”
她软糯的小嗓音满是孺慕之情，贾敏被扑了满怀，对女儿忽然的依恋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便是愧疚，自责最近为了照顾儿子忽略了玉儿。
“乖乖玉儿不是在禅房休息吗？做噩梦了？”
娘亲有最温暖的怀抱和最柔软的手。
黛玉在贾敏的颈窝里蹭来蹭去，这隔了十数年之久的拥抱几乎要冲破她的自制力，在抬起头时，她的下唇上整整一排清晰的齿痕。
不能哭，不仅不还泪，连泪都不给你！
为了忍哭，她竟然……
贾敏有些急了，指腹轻轻揉着女儿的唇，这孩子早慧，虽然不似别家孩子爱哭，却也并未如今日般死都不肯掉泪过。
“娘，娘，娘……”黛玉贪婪地看着贾敏，一声声叫着，娇软的女儿把贾敏的心都叫化了，方才升起的一丝疑惑也扑灭下去。
“乖玉儿，是娘不好……”贾敏柔声哄着她，踏实的怀抱让黛玉有些昏昏欲睡，但又怕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发现只是梦一场。
她紧紧地攥着贾敏的衣袖，无论怎么哄都不撒手。
“娘，不要走。”
贾敏轻拍着她的背，料定她是做了噩梦，配合地安抚女儿的情绪：“娘不走，永远陪着玉儿和松儿。”
松儿！
黛玉半悬着的心猛地一跳，是啊，她见到了母亲，却不知府中的弟弟情况如何！
攥着贾敏袖子的手不自觉扯了一把，黛玉仓皇道：“弟弟的病怎样了？”
见女儿这般担心，贾敏不由安抚她：“别担心，大夫说有起色了，再喝三服药便能稍停停了。”
贾敏说的轻松，脸上的担忧却无法作伪。黛玉自然不相信——若是有起色，为何深更半夜来法华寺？林家夫妇怕女儿忧思过重，向来能瞒则瞒，然而黛玉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黛玉不依，正要再说什么，就听一旁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元空大师说话了。
“这位小施主，与我佛门有缘。”
一句话让黛玉有些怀疑人生，她三岁那年便有僧人上门度她出家，难道这位大师也有此意？
贾敏比她反应快，抬手用宽大的袖子将小女儿护在怀中，面露警惕之色：
“不出家，不记名，不替身。”
黛玉仰头看着贾敏，她娘亲真厉害。
元空并没有被拒绝的不虞，面色温润，一只手就伸进了袖中。
“女施主误会了，我只是想送有缘人一样东西。”
说话间拿出了一只木匣，打开是一件精巧的璎珞，璎珞倒不稀奇，但中间镶嵌着的婴儿拳头大小晶莹剔透的玉石却是世间少有。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连因犯了错垂头丧气的小沙弥都惊叹出声：
“师父，你常日里随身带着女子的璎珞做什么？”
贾敏：……
黛玉：……
元空：……
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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