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没反应过来：“啊？”
贾敏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马车里黑乎乎的，只有夜风吹拂起车帘时，有光从缝隙里渗透进来。
映照着贾敏黑沉沉的眼眸。
黛玉没有多问，笑着应下：“诶！”
多半是母亲答应了外祖母什么，但定不会是自己的婚事。
至于是什么，时机合适了她会知道的。
回到府里已经一更天了，贾敏催促黛玉回房休息，黛玉却顿住了脚步，柔声撒娇，要留下和她一起睡。
看着女儿美好得不可方物的脸，贾敏的心软得不像话。
黛玉比林松大三岁，她早慧又体弱，很早就由奶妈丫头们带着单独居住，甚少有机会在身旁这般撒娇。
仔细想来，上次母女同塌而眠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这晚两人都睡得格外香甜，隔日一早便要起来收拾东西。
午时过后进宫，在外候着觐见太后需要两个时辰，再候着晚宴开席至少又要两个时辰，宫宴的东西都是御膳房早早备下，多半都是冷汤冷饭，难以下咽，自己都要备些吃食。
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弄脏了衣服，替换的也得预备好，总不能在贵人面前失了礼。
一应物事准备齐全后，母女二人并打算带进宫的丫头们用了些点心，这才坐上进宫的马车。
按照规矩，马车行驶到宫门前就得停下，命妇贵女们需要步行进宫。
贾敏二人刚下马车，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是南安太妃。
她地位尊贵，外加年长，便又乘车入内的特权。
有她在，贾敏母女乘着顺风车进了去，很快便到了专攻命妇贵女们等候的宫殿。
这大殿十分广阔，里面装饰简单，并未设座位，能容纳更多人，正是为每年命妇贵女们觐见与群臣进宫参宴预备的。
她们到时，前面已经乌压压站满了人，几人只站到了靠门的末尾。
今日天色阴沉沉的，风不大，但绵长而连续，吹进人的骨子里。
南安太妃拍了拍胸脯：“莫怕，等会儿跟我去里间坐着歇息。”
黛玉心想如此甚好，金大腿抱着果然不一般。
转头去看贾敏，却面显焦躁，显然在找人。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贾母他们所在的地方，紧挨着她们站的还有薛姨妈与薛宝钗。
探春也来了，紧紧地跟在王夫人身旁，她们恰好也注意到了贾敏这边。
只见王夫人低头和探春说了几句什么，探春便迈步往这边走来。
黛玉心中绷紧了一根弦。
探春先和贾敏请了安，又与南安太妃见礼。
南安太妃与贾府多有走动，因此这几个姑娘都是认得的，对探春的印象也不错，几人说了几句话，那边贾母与王夫人便相携走了过来。
这会儿太后还在挨个见命妇，到她们还要很久，王氏便提议去甄贵妃宫中坐坐。
方才她们刚进宫便收到了甄贵妃送来的信儿，此时过去倒也不算失礼。
贾母盛情邀请贾敏一同前去。
贾敏虽然不愿意去，但一来这边宫殿潮湿阴冷，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二来当着众人的面子，也不愿忤逆贾母，便应下了。
与南安太妃先道了别，一行人随宫娥往甄贵妃的宫殿走去。
黛玉方才在人群中搜寻，并未见到傅珈的影子，这种场合傅珈理应到的，只是不知身为未来的皇后是否有什么避讳，所以未出现在人前。
这般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旁边探春问道：“林姐姐可是在找小郡主。”
贾敏与王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贾母，薛姨妈与宝钗并排紧跟其后，黛玉与探春两个小辈跟在后面。
两人说话并未引起前面的注意，黛玉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低声道：“正是呢，我想着她今日怎么也应该来的，来了便会寻我，寻不到又该着急了。”
探春道：“真羡慕林姐姐，有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
语气里带着无法忽视的艳羡，黛玉闻言心中那根弦微微动了一下，抬头去看探春，只见她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黛玉想了想，说道：“咱们家中的姐妹也都是极好的。我自小只有松儿一个弟弟，男孩子终究不如女子贴心，不如妹妹与迎春姐姐和惜春妹妹那般亲密无间。能认得小郡主，也是我的缘法。”
走在她们前面的薛姨妈与薛宝钗方才一直没说话，直到他们话音刚落，薛宝钗回头笑道:
“正是呢，缘分是最奇妙的。像我，若非进了京又借住在姨妈家，怎么也无法认识几位妹妹。”
探春闻言身子僵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黛玉只觉得她们之间有古怪，不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暇探听她们之间的机锋。
很快，前面的人顿住脚步，有宫女出来迎接。
那人穿着华贵，看着便是贵人的心腹，因此贾母也堆了满脸的笑：“劳烦姑姑出来迎接，娘娘可在里面等着急了？”
那宫女道：“娘娘等候多时了，快进去吧。”
说完余光扫到王氏身上，抿了抿嘴笑道：“这位就是贾妹妹的娘亲吧？贾妹妹也在里面呢。”
怪不得王氏着急过来，还一再想拉着她们一同来。
进得殿去，还未看清房中摆设，先被浓郁的香气糊了一脸。
黛玉动了动鼻子，忍住没有打喷嚏。
那边贾母已经带着众人盈盈下拜，自有甄贵妃伸手搀扶，柔媚的声线道：
“老祖宗莫要多礼，如果再让您累着，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又给贾母赐座，两人坐着说话，亲如嫡亲的祖孙。
黛玉隔着多人暗中打量，这甄贵妃据说只有二八年华，却非为了镇住六宫往老气端庄上打扮，纵有一张美丽的脸，看着却有些四不像。
昨夜贾敏担心她入宫紧张，讲了许多秘辛与她听，其中便有这甄贵妃的。
如今皇上虽已近弱冠，但后宫没几个人，仅有的甄贵妃还是太后亲指的。
庞氏的意思，是从本家里找个女孩子直接当皇后，无奈庞家近支都是男孩，远支身份不够，找个义女什么的也糊弄不了宗室。
后来扒了半本族谱，才找出庞家祖上有个姑奶奶嫁去了甄家嫡系，顺下来刚好有个年龄适合的女孩子，这才送入宫中。
至于为什么没当成皇后，反而让傅珈捡了漏，这个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黛玉正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注意到有人喊自己。
“林妹妹，娘娘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尽是发呆了？”
黛玉闻言抬头，只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方才说话的却是薛宝钗。
黛玉忙往前走了一步，甄贵妃倒是大度：“无事，小孩子初次进宫，被这阵势吓着也是有的。”
宝钗笑道：“娘娘说的是，只是林妹妹却不是第一次呢。”
她用帕子捂着嘴笑：“呀，说漏嘴了，妹妹莫要怪我。是宝兄弟告诉我上次你已经和小郡主来过一次了呢。”
甄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对待黛玉也没了方才的好态度。
黛玉倒是无所谓，薛宝钗却似乎有些歉疚，悄悄凑过来说：“对不住妹妹，我原该想到娘娘不喜小郡主，没曾想让你跟着受过了。”
黛玉点点头：“宝姐姐一向周到，的确应该想到的。”
宝钗讪讪地走开了。
坐了一会儿，甄贵妃招呼身旁一个垂着头的宫装女子过去身边：“都挂我，早就该让你们见见。”
说着那宫装女子已经跪下：“祖母，母亲，姑妈，姨妈。”
黛玉闻言看去，跪着的女孩子与贾敏三分相似，一双凤眼顾盼生辉，虽然穿着简单，却如同石榴花一般美艳动人。
是贾元春。
和前世惊鸿一瞥到的她不同，少了雍容华贵的孤独哀愁，多了——
无法形容的勃勃生机。
正在黛玉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抬起头看向了黛玉，还冲她笑了一下。
那笑容如同千万朵玫瑰花同时绽放，美得耀眼。
有点不对劲。
黛玉看得入神，身旁的薛宝钗低声道：“元春姐姐进宫数年，都未曾等到甄妃兑现诺言。”
她的声音里不无哀怨，这样心思外显的薛宝钗很少见，黛玉诧异地看向她，猛然想起进京那年薛家母女特地去扬州炫耀的。
是了，她原也是说进宫，还说得了庞氏的青眼，怎么就在贾家安心住下了？
甄贵妃很乐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彰显自己的大度，同意在贾家人在宫中的这段时间里，让贾元春一直陪着她们。
贾母自然千恩万谢，有宫女催说太后那边快到了，众人这才和甄贵妃告辞。
离了甄贵妃的宫殿，薛姨妈这才说到：“呸，什么东西，白耽误了咱们元春这么多年。”
黛玉知道她的愤怒里更多来自于甄家对宝钗的失约。
王氏却眉毛都未抬一下，与贾母对视一眼，拍了拍元春的手。
这是让元春安心的意思。
而元春接收到这个信号之后嘴角勾起，似乎对某事感到很满意。
围观者黛玉琢磨得稀里糊涂，感觉事情有点乱。
见完太后，又到了漫长的等待时间。
贾母与王氏拉着元春去说私房话，薛姨妈带着宝钗探春坐在一旁，贾敏与她们并无话说，便要带着黛玉去找南安太妃聊天。
黛玉也想去找找傅珈，刚起身，探春叫住了她。
“林姐姐，不如你留下，咱们说说话？”
黛玉闻言顿住了脚步，回头去看她。
探春是坐着的，她微微仰着头，看向黛玉的眼神有点期盼，又有些挣扎。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探春几乎以为她要拒绝了，嗫嚅道：“我想——”
就听黛玉开了口。
“娘，我和探春妹妹在这里玩耍，您先去吧。”
探春松了一口气。
贾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转身要走，旁边的薛姨妈也霍然起身。
“我与林夫人一同去，也给南安太妃请个安！”
不等她拒绝，薛姨妈半拉扯半推搡得，拖着贾敏一溜烟儿不见了人。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西沉，光线如同水平面一般浮浮沉沉。
黛玉问探春：“探春妹妹想和我说什么？”
探春看了宝钗一眼，开始说起这几日府中迎春与惜春的琐事来，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些编不下去了。
黛玉一直看着她，心中那根弦越来越紧。
“我向来敬重妹妹，便是直率二字。妹妹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不妨直说吧。”
探春支吾了半天，宝钗将话头接了过去：
“我倒有件事想和妹妹说。刚才妹妹换衣服的空儿，小郡主倒是找来了。神色急匆匆的，似有什么事。后来又往东边去了，也不知这会儿回来没。”
黛玉心里的弦猛地断开了。
东边，那里候着的都是男子。
黛玉扬手一把攥住薛宝钗的手腕，声音冰冷：“你让她往东去的？”
薛宝钗笑得含蓄矜持：“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小郡主如何会听我的？”
如何不会？只说黛玉也在就是了。
黛玉丢开她，拿帕子擦拭着削葱根一般的玉指，冷笑道：
“最好不是。”
说完转身便往东边去了。
探春正想喊她，刚站起身的宝钗拽住了探春。
探春急道：“你干什么！那边可都是外男！”
宝钗冷笑：“怎么，你又什么时候多出来那么多滥好心？等着看就是了，你以为这会儿拦着她，她还会感谢你？”
探春顿时泄气，但终究担心，往前走了两步。
黛玉已经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不知走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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