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稳住身形，回身去看，却发现那是个身量未长开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撞得狠了，这会儿蜷缩在那儿一动不动。
王熙凤看了一眼身后的平儿，平儿忙上前查看，她用帕子擦了擦那人脸上的淤泥，脸色一变。
“奶奶，是兰哥儿。”
此情此景下见到贾兰，众人都有些惊讶。
有贾宝玉在前，贾家的长辈们对这个孙子辈的孩子根本不在意，但李纨对贾兰的管束向来严格。
谁能想象，当叔叔的如今四书五经还没读全，贾兰已经熟读数遍了呢？
但也正是因为此，这孩子露面的时间甚少，莫说黛玉也只是初次来京是跟着贾敏一起远远看了他一眼，连王熙凤这个自己府里的人对他印象都不深刻。
眨眼间平儿已经将人抱过来了，他身上衣服虽然干净，但有些褶皱，看得出不是刚换上的。
纵使不得重视，也好歹是二房嫡长孙，不至于这般怠慢吧？
黛玉这般想着，又见他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目紧闭，再加上额头红肿起来的一块包，看上去格外狼狈。
黛玉一面担心贾敏，一面也不愿意管他们贾家的事情，便想先走，谁知衣袖忽然被人攥住了。
回头一看，方才闭着眼睛的贾兰这会儿已经挣扎着下了地，一双黑色的眸子紧盯着她，满脸渴求。
“林姑姑，兰儿能跟林家叔叔去读书吗？”
再没曾想他会说这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黛玉看着他，想到前世也是这个小团团，年纪比身形还小，偏偏爱做个老成的样子。
时常凑到她的潇湘馆里对着藏书眼馋，却又说不出借读的话。
“兰儿。”黛玉蹲下身子看他，“你为什么要找林姑姑呢，家里不能读书吗？”
贾兰脸色一暗：“家学的先生年纪大了，时常不能来，教的东西我也早已读完了。”
黛玉便道：“可以让舅舅给你请个先生呀。”
贾兰又要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兰哥儿！”
众人回身去看，却是周瑞家的。
贾兰这次脚步生风，没等周瑞家的近前，已经一溜烟跑得不见人了。
周瑞家的也不急着追，一摇三晃走到跟前笑着给两人见了礼，这才解释道：
“明明在太太跟前呆得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就闹起性子来，这不，一眼看不到就跑出来了，半大小子追都追不上。”
黛玉沉思，只觉有人扯了自己一把，抬眼看去，却是王熙凤。
然王熙凤并没有看她，笑着对周瑞家的说：“可不是，辛苦周姐姐了。我这就带着林姑娘去见老太太，不多留你了。”
两厢分别，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边走边说起这原委来。
“大嫂子说了几次要给兰哥儿请先生的事，太太都没允。前日里又提了一次，还说让林姑父帮忙寻个好的，也不知怎的太太就动了怒，直接让大嫂子在自己院子里闭门静养。”
说是静养，实则是软禁，只是没想到连贾兰都不让她见了。
“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打算的。”
最后这句王熙凤嘟哝着，也不知是说给黛玉听还是自己听。
自打小产那次将权力给出去，她就被边缘化了。
虽然几次三番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身体康健，但王夫人只当看不到，连一向护着她的贾母也不接话。
因此聊起这些私密的事儿，她发现自己别说其二，连其一都搞不清楚。
两人心里有事儿，一路便没再说话，不一时就到了贾母正房。
远远的便看到了守在门口的鸳鸯，只见她苦笑着冲她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别进去。
黛玉压低声音正想问问贾敏的情况，就听到里面响起了茶盏摔碎的声音。
外面三人面面相觑，还未说话，帘子已经被打开了。
迎面走出来的，可就是怒气冲冲的贾敏。
见是黛玉，贾敏也愣了一下，随即攥住黛玉的手。
“咱们回家。”
黛玉来就是为着这个，闻言一万个愿意，只是礼数在前，她还是顿住了脚步。
“玉儿还没给外祖母请安……”
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传来贾母怒气冲冲的声音：
“少请个安，我还能多活几日，非要存着心来气死我才高兴？我这么大年纪了，哪天眼一闭看不见也就干净了，何苦来这么闹我？”
贾敏气得脸色发白，几乎站不稳。
就这么走，背着不孝的名声；不走，贾母的话字字诛心。
黛玉不忍贾敏为难，正想直接在正门之外给贾母行礼，却发现胳膊被稳稳地攥住了。
抬头一看，是贾敏。
“玉儿，圣人说过，若是长辈责罚你，你应该怎么着？”
黛玉福至心灵，忍着笑道：“应该跑的越快越好，以免长辈在盛怒之下失了手日后后悔，陷长辈于不义的境地。”
贾敏点头叹气，声音却洪如钟，确保里屋的贾母听得清楚。
“所以为了你外祖母着想，咱们母女今日快走才是。”
说完也不管旁边的王熙凤并丫头嬷嬷们，扶着黛玉快步出了院子。
王熙凤和鸳鸯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走到礼物，只见贾母气得脸都变了形。
“那个不孝女走了？她竟敢？”
没人敢接话，过了许久，贾母冷哼。
“如今有贵妃了，还怕什么？他们还不知道…………总之，你们把珠儿媳妇给我看好了。”
这边贾敏母女刚上了回府的马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喊：
“娘亲，姐姐！”
回身一看，后面飞驰的马上扑着一个少年，白色衣袍被风灌满，鼓着往后翻飞，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了似的。
贾敏心里塌陷了一小块儿，笑道：“起这么快做什么？还不赶紧来马车上歇歇。”
林松翻身下马，钻进马车里笑道：“我这不是怕赶不及嘛。”
他身上带着些许酒气，怕熏着贾敏，远远地坐在马车门口。
黛玉怕贾敏心思郁结，逗她说话，说起自己今日遇到了贾兰。
“他问我能不能和松儿一起读书，小娃娃志气倒是不小。”
贾敏却想到了贾珠，她出阁前三年贾珠降生，还记得那是个极聪明用功的孩子。
王氏生完贾珠身子不好，贾代善怕贾母教养不好孩子，将贾珠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那时贾敏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感情也很深。
后来贾珠的死讯传来，贾敏着实伤心了一段时间。
“兰儿今年也有六七岁了吧，的确该开蒙了。”
贾敏沉吟片刻：“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说完又解释了一句：“这件事不是找个先生这么简单，回去我和你们爹商量下再说。”
这件事的确不简单，且不说请先生这种事无论如何也用不着贾兰自己操心，但说周瑞家的紧张的神色，就能看出这事儿有蹊跷。
还是那句话：贾家的事情她不想管，也不愿意双身子的贾敏去管。
黛玉是特意说出来给她提个醒，就怕李纨若是贾兰求到贾敏跟前她再心软了。
见她如此说，也就放心许多。
贾敏今日起得早，又在贾府耗费心神，回到家就十分困倦，由张嬷嬷扶着回去休息。
姐弟二人回院子的路上，林松说起了今日和同窗吃酒时的趣事。
“姐姐，我今日见到了一个金陵故人。”
他回来后时常有学子之间的应酬，林家众人都已经默认了，只是一般都是京城的学子，金陵来的还是头次听他说。
黛玉顿住脚步：“是何人？”
林松道：“是冯紫英的远房亲戚，比我们都年长几岁，叫冯渊的。”
冯渊？前世和薛蟠抢英莲被薛家下人打死的那个？
今生她帮英莲早早找到家人，看来冯渊也免于一劫。
黛玉满心都是明日见到马道婆的事情，对此事并不太感兴趣，但也不想扫了林松的兴致，便随口问了下去。
“他是来进京赶考的？”
林松道：“是呢，他听说我是爹爹的儿子，还确认了好几次，好像不相信似的。又找我打听薛大哥的事情，问我薛大哥有没有娶亲，身边有几个丫头伺候，有没有个叫香菱的，这我哪儿知道？”
黛玉闻言心中生疑，香菱这个名字是英莲被买下后宝钗给改的，冯渊前世早死，绝对不会知道，而今生英莲根本没有进薛家。
难道……
这个叫冯渊的也如她一般有什么奇遇，知道前世的事情？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黛玉寻了个理由，嘱咐林松格外留心一下这个叫冯渊的人。
林松虽然不知为何，但既然是姐姐安排的事情，做就是了。
是故日后出去探讨学问或玩耍都会叫着冯渊，久而久之竟然十分投趣，这些都是后话。
黛玉心急，王熙凤更急，隔日一早便带着马道婆上了门。
紫鹃在二门上候着，见到人来直接领到了黛玉的院子，一面招呼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将马道婆先带去下人房。
王熙凤知道黛玉有话和自己说，跟着紫鹃一路走，进去正房后看到除了黛玉和一个匣子，其余丫头都不在。
转身一看，紫鹃也出去了。
“凤姐姐。”
黛玉沉吟。
“今日这些东西，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你看，但最后我还是拿出来了。”
“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选择——是愿意被欺骗着高兴地活着，还是想知道真相？”
黛玉屈起手指在匣子上轻轻敲击着，逆着光，少女毛绒绒的轮廓显得不真实。
王熙凤顺着她的手去看匣子，虽然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她的眼皮直跳，直觉告诉她里面的东西不会让她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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