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十八章·南屏晚钟4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梁仝
    拿好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送奶奶去殡仪馆的路上,傅言仍觉这一切极不真实。

    不真实到,望着灵车行将步入殡葬中心,她急急推门下车,迷瞪瞪地追了好远。

    沈读良没有阻拦,只步行速度地开着车,一径小心跟随。

    直至灵车不见,挡风窗右下角瘦怯的身影才缓停下来。

    像跟前有万仞高的生死结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傅言眼泪模糊地半回首,车里人轻声朝她一记鸣笛,仿佛是说,回来罢。

    你知道的,所有意难平我们都要跨过去。

    半小时后王妈过来,包中揣奶奶的寿墓使用书。这件事老太太未对任何人通气,一纸公文悄默声锁在闷户橱里,钥匙仅给了王妈一把。

    “万一我人有不测,务必把里头的东西亲手交给囡囡。”

    傅言展开合同,泪水徒然一落,奶奶防患于未然的选择竟是安息堂,层层小墙格归拢在一处的壁葬法。

    若非经济省俭,老派人不至于情愿自己的骸骨、魂灵,憋屈在这么个小匣子里。抑或,她棺材本足够,只是想多匀些体己给下人。

    既然带不走,越性儿全不带走。

    她一下子把纸扪在胸口,心痛极了,王妈也一味地抹起泪。

    -

    随后三四天,傅言一直在忙治丧的事。

    准备遗照和灵堂,置办出殡用品,邀请亲友吊唁……事无巨细,饶是她从未亲自做过,饶是以前奶奶像这样白首送黑发的时候,她还不甚识事,但这一遭,必须强济精神,学着去做。

    大太太提早过来,老眼昏花地,也和王妈一同教她制作孝章。

    说到奶奶毕生心血都给了小辈,劳神完傅鹤汀又焦心两个囡囡,近乎没为自己活过,大太太用了个比方,“年华掷在江里,连个响都听不着。”

    屋里女人几度泣成一团声。

    傅言拾掇奶奶傍身物的时候,在橱柜发现一些红布袋包裹的金锁金花生,拆开来,里面各自白纸黑字备注:

    给言的儿女;给净的儿女。

    再有,先前她纳好的若干鞋底,都缝好了面子,一年四季、三双脚不愁穿。

    囡囡母亲的数件旗袍,也一一找出来暴过,翻新过,每份用收纳袋连半枚樟脑丸保管妥当。五斗橱中还放着吸湿盒,防旗袍生霉的。

    这些过日子的细讲究,奶奶从来做得多、说得少。

    一来叫下人自己眼皮底体会,二来,她如这般地给予,根本意义并非为了回报。

    当日下午傅言联络到数日未现的傅净,把金首饰拿给她。

    后者精神头十分推板,孩子还在,连日没进米水,整张脸大病缠身的怏怏貌。

    在花园里的铁艺长椅上,二人并肩归坐。

    傅言问她,往后打算是什么?

    你曾经寄生依附的人,现在二减一只余下我了。但其实打心底说,我不愿拖着一个浑身蛇嘴,不期然就会咬你一口的油瓶。

    当今世道人心不古了,可骨肉情是不变的。

    然而,你没有一刻领悟或者当惜过。

    她的话够平心据实了,听起来尽管诛心,傅净仍然点头说明白。要不然,除开这二字又能说什么呢?她间接逼死了老太太,是当同千古罪人论的血债啊。

    那天深夜傅净去找吴尚知,小高层将雷雨拒之门外,吴也恶狠狠把她拒之门外。

    吴尚知住院转主治后就搬出来单过了,一间三室两厅,吴家人替他安置的时候,就是当婚房买的。上大学的傅净隔三差五翘课来这里,红拂夜奔似的,关键,她以为慧眼识珠的所谓大丈夫,原来就这么窝囊。

    彼时傅净惯喜欢说,这房子要是有相中眼的女主人了,就知会她一声。

    她其实不会要求吴在名分上对自己负责。实际上,他弥缝了她自幼以来对男性亲属的认知空缺,这才是她着实享受的地方。

    吴尚知一般都会答她,眼巴前不考虑,等评上副高再计议。

    此刻再咂摸,这话十足十是搪塞。

    ……想到此,傅净哐哐砸门,当着过道楼梯间直接喊了,“吴尚知,你个老帮古臭流氓,睡女人不认账,回头烂一身疮你信不信?妈的,你把门开开!”

    “就你还想评副高,行,你评归你评,我生也照样生。等你职称下来那天,我就抱孩子到医院……”

    屋门猛地大开,一阵风尽数兜在傅净脸上。吴尚知单手拄门,无比阴鸷寒恻的样子,当然,也无比戏台皇帝般的假威风。

    傅净陡然浑不怕了,推着他蛮横入里,顺手带上门,下一秒抡起包往他身上掼。

    锋利铆钉刮在皮肉上,他也不躲,由着她发泄,“我去你妈的,你怎么不去死!有能耐脱裤子,穿上裤子没出息认的东西……”

    等她嘴里声休、面上泪停,吴尚知不动声色开瓶啤酒一饮见底,再开口,断掉她全部的后路。

    他要结婚了,年底左右,对方是医药公司老东家的千金。

    两家人交情已经到了亲家相称的地步。

    “所以你走罢,后面需要钱我给你。”‘走罢’二字他说得些许踌躇,像是一不小心,会毕露‘做掉罢’的原型。

    三四秒的功夫,傅净通体的热血凉得净光净。

    “行,那我出了门就上楼顶跳下去。”

    “你不会的。”

    “……”

    你要是会,不存在晓得怀孕后能黏乎这么久。

    一个人倘若有陷之死地然后生的本事,寻常作风里看得出来,俨然你不是。

    ……

    “后来呢?”听到这,傅言问起下文。

    “我直接夺门而出了。不过无妨,他所说所做我都录了下来,孩子我会流掉,但他也别想脱开干系。”

    傅净面上淡淡地说,短期内打算就在此,长远来说,她会尽量完成学业,再去天涯海角地闯一闯。

    至于学杂费方面,傅言则告诉她,奶奶的房产财产已在遗嘱上划分好,到头来,姊妹二人的所得还是一碗水端平了。

    愧怍使然,傅净本能矢口说不要。

    “奶奶既然决定要给你,你就拿着罢。”这样,傅言彻底脱手也安心些,同时她对妹妹懵懂教诲,“金簪子掉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属于你的就珍惜,不属于你的也就算了。”

    *

    葬礼一切从繁,大多吊唁客都阖家而来,傅言甚至为他们安排好歇脚地,请所有人吃酒赴宴。

    她只想奶奶热热闹闹地走。

    陆家那头,仅老太太被姆妈陪同着到场,搁下礼金、花圈和挽联,潦草供了三炷香就去。

    临了想对姑娘说什么,但傅言一味地闷声在停棺前,通身寡黑长裙,摆明不愿赘言的样子,她也只好作罢。

    沈读良姗姗然到场,他昨夜有个推脱不得的酒席,清早起床酒气没消,唯恐乌糟糟地冲撞了傅老太太,才特为延挨半晌。

    凑巧得很,傅言因为连日来的精神折腾,在宣读吊信的环节整个人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混乱人群中沈读良大步冲过来,抱起她往休憩偏厅去。

    傅言是低血糖外加脱水了,歇歇神后醒回来,舌头上还有一块糖未化全,一睁眼,就是沈西装左胸外的白色折巾。

    像似一觉天亮窗外投进来的晨光,叫她心里无尽的归宿感。

    “囡囡,你告诉我,几天没规规矩矩地吃饭了?”

    说话人很一副要严肃追究的形容,搂她身板坐起了些,脑袋就扪在他肩头。傅言视野里净是他开口间起落的喉结,她鼻梁依赖意味地粘上去,不肯松。

    这几天她都在自家,醒眼是料理白事,闭眼是和奶奶的前尘往事。基本没睡过囫囵觉。

    实话说,她想他了,也觉得自己无能至极。

    “偶尔忙起来,会忘了吃……”

    眼见沈读良不信,她立时找补,“的确没什么心思吃。”

    若非拘着时机不宜,他势必要痛快教训她了,拿命不当命地作践,奶奶不可能想看到她这副样子,乃至到那边都不瞑目的。

    沈读良方想婉言说些什么,傅言抢白了,说二叔或许你全明白过来了,整桩事都怪我当初太蠢,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瓷器活,蝴蝶效应,平白断了奶奶的命。

    本来再不济,奶奶好歹能多活几个月。

    今时今日她才发现自己有够稚气的。

    不论是世故,还是处事作派。总一贯自我良好地横冲直撞,全没给自己留退路,也从未设想他人被殃及进来的后果。

    “以及我当时,真的鬼迷心窍,妄想能用莫须有的孩子套住你什么。”

    话终于讲开,傅言心里清爽极了,但同时,也不敢抬头看某人作何表情了。

    良久沈读良接话,言辞中的温和平静却叫她十足意外。他说,你指望套住我什么?这样歪风的心思要不得啊囡囡,你一个十成十的正主,不该起这么旁门左道的想法。

    还有,我从来不是因为孩子对你好。

    “希望你把逻辑关系捋顺,将来哪怕就算有,你是因,孩子才是果。”

    傅言惊惊错错地仰首,目光规避着,最终还是凝到他脸上。沈读良垂落的视线里有薄责了,仿佛问,你这什么劳什子眼神?不信我,不信就把你丢开去。

    于是他意气地一下跃动双腿,她差点跌落。

    惶惶然双臂匝紧他,傅言当真发问,“真的?”

    真不真暂且不说,闻言人是真的恼火,咬字尤其重地说,“你以为呢?说白些,我不稀得用什么孩子套牢我和女人的关系,从来不需要,我看上的人,该我的就是我的。

    她也绝对跑不了。”

    “那你看上谁了?”她照旧充楞,眼前一层水壳溶溶的,亟待破掉。

    “我看上一个蠢蛋。”

    话完,沈读良手指重重捣她眉心一记,但是,但是他又不禁软下口吻道,“对不起。”

    为前些日他的模棱态度导致的她怕前怕后。

    傅言将将要应声,厅外有人叩门提醒,奶奶遗体该火化了。

    只是一般作兴而言,火化时不准家属在一边,一则晦气,二则唯恐存者心理上接受不了,会叫流程出乱子。

    那人如今五十开外,半生都效力于这家殡仪馆。

    他告诉囡囡,我记得你,也记得你奶奶。当年你父母西去的时候,我不过一个刚入职的愣头青。

    而你,也才将过你奶奶的膝盖。

    原谅人心肠都是血肉堆的,他愿意给囡囡破格,如果她肯,可以去旁观火化过程。

    傅言听完原委,胀涩感又登时涌上喉口,蹿进眼眶里。

    那会是什么样的心理熬煎?饶是她心心念想去,也踟蹰不前,没敢看奶奶如何好么央儿的一个人,在火中、炉子里,付作一抔死气的尘灰。

    从而终究,她仍是摇头否了。

    那人感同身受地颔首去,傅言埋回的沈读良肩头,也很快由泪潮透。

    -

    两日后,静安寺,傅言在法堂请高僧为奶奶讲经超度。

    红尘里的佛门清净地,斗拱山门堂楼殿,蔚成巨刹。正值香期,又是一年走到拦腰后,不过几眨眼就会到年关,所以寺里香火很旺。

    沈读良双手抄兜逛过天王殿、洪武大钟,一径是熙攘的善男信女。

    求家宅姻缘,事业功名……数不尽的众生愿。

    诚然,他无有那份虔诚心。

    他鲜少信奉什么宗教,早年公司正处刚展翅的阶段,沈万青差人请来一尊迦蓝菩萨供在他办公室,沈读良不顶待见。

    换句话说,为什么要平白将徒手能挣得的,寄托给十分空中楼阁的事物。

    然而眼下,他在途经殿前香炉鼎,围观一众香客合十顶礼,再朝其中掷香钱的光景后,也无由随和效仿。

    钱币归入鼎的瞬间,冒头在他脑海的是两个名姓:傅言,裴茗……

    平安。

    超度法事停当,傅言出了法堂,通身檀香地沿行回廊往外走。

    一场过云雨刚歇,顶上脊吻、坛中香雾,尽数飘渺着津津水气。

    人多,障眼的雾气更多。她寻到沈读良微信发来的定位,徒劳如海底捞针。

    急切得很,她一抹身准备改道,错眼只见右手边的漏花窗里,一道闲散身影笼统地快步过。

    下一秒,人就来到廊庑尽头,

    “迷糊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等得我没脾气。”

    好委屈呀,他满腹牢骚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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