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叶孤远

    月色沉静,无风无云。

    花影扶疏下,传来咕咕的叫声,身姿挺拔的蓝衣人抬高了手臂,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投入了暗黑的夜色里。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蓝衣人回头看去,此人赫然竟是叶孤城!他的神色隐在树荫下看不分明,眉宇间的淡漠疏离却是清晰。习武者所穿的最普通不过的蓝色布衣,穿在他身上,便自有渊渟岳峙的气度。

    来人乃是南王世子。他看见蓝衣人,先是一怔,犹疑着对蓝衣人施了一礼:“前辈?”

    蓝衣人点了点头,足尖一点,一个起落间,人已跃上屋顶,消失在屋后了。这人的轻功也是好的出奇。

    南王世子看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半晌,移步往叶孤城房里去了。

    门扉被轻轻扣响,人已经大大方方地随着声音进了屋:“师父,白云城的信?”

    灯光给那一袭白衣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橙黄色,竟让人产生温暖的错觉来。正站在灯下看着书信的人在他进来时未做什么表示,听到这句问话,方才点点头,随手将纸往身后一递,半转过了身子。这一转身便看见南王世子一身轻薄玄衣,身上未有装饰,似乎是要就寝的光景,不禁有些愕然。而灯下这人,头戴玉冠,气度雍容,不是叶孤城又是谁。

    在这南王府里,竟有两个叶孤城?

    南王世子接过信纸匆匆扫了一眼:“南海诸岛。师父这是准备收网了?”

    “嗯。”

    世子将信递还,笑道:“除掉南海那些跳梁小丑,便再无外患,海运一路,烨禛已经替师父打点好了,师父大可放心。如此一来,可保白云城数十年无内忧外患,师父便再也无后顾之忧,徒儿在此先恭喜师父了。”

    叶孤城点点头,将纸压在墨色貔貅镇纸下,桌上的灯光投射在其白玉般的脸上,朦胧间柔和了棱角:“这次多谢你了。”

    南王世子直直地看着他,走近两步笑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烨禛分内之事,师父这般客套,太过生分了。”未等叶孤城开口,南王世子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道:“听闻西门吹雪前几日出手三招内杀了过江龙何飞首,剑法越发精妙了——”

    叶孤城不动声色,听他接着说道:“烨禛有些好奇师父寻来李代桃僵之人的来历,若他对上西门吹雪……”

    叶孤城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此人你亦大可放心——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南王世子眯了眯眼:“烈远侯相邀,徒儿明日要随父王出几日远门,来向师父告知一声。”

    叶孤城微微颔首:“这等小事,让下人通告一声即可。”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南王世子站着不动:“拜别师父,于烨禛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

    叶孤城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静默。

    南王世子抬头又看他:“师父,徒儿冒昧,还有一问,望师父解惑。”

    叶孤城皱了皱眉:“何事?”

    南王世子道:“师父与西门庄主三年知交之情,便这般割舍了?”

    叶孤城面色寒了寒,顿了顿,回视他道:“你怀疑我?”

    南王世子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只是硬生生答道:“白云城内,师父与他毕竟不止知交之情,烨禛有此一问,也是父王的意思。”

    叶孤城错开了视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告诉南王,叶孤城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更深露重,世子请回吧。”一扬手,门扉应声而开。

    南王世子有些慌乱:“师父,徒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父王他——”

    叶孤城截断了他的话:“智者千虑,叶某自不会计较,世子不必多言。”

    知道多言无益,南王世子生生打住话头,几欲张口,最终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如此,徒儿便不打扰师父休息了,徒儿会尽早回府聆听师父教诲。”

    “嗯。”叶孤城淡漠地转身,往内室行去。

    南王世子从未见过叶孤城这般喜怒形于色,心下懊恼之际,却又因叶孤城难得一见的怒容,觉得莫名的欣喜。

    推开卧室的房门,房内已经安安静静坐了一个人,正是之前蓝衣的叶孤城。他正在安安静静地擦一把宝剑,叶孤城的佩剑。

    白衣人有些感慨:“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竟丝毫不显粗鄙,生生有了遗世独立凛然不可侵之感,天外飞仙这四个字配你,也并非吹捧太过。”

    叶孤城仿若未闻。

    白衣人不以为忤,在脸上摸索片刻,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下的脸与叶孤城有七分相似,气质却迥乎不同。一双清泠的眼眸,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显出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就着灯光端详了片刻,叹了一句:“好手艺。”便将其随手放入怀中。

    一声清啸之声传来,叶孤城收剑入鞘,抬眸看了过来。

    白衣人道:“这面具戴着太不舒服,你放心,老刀把子已经安排了管家婆来这儿遛一个月的狗,以备不时之需。”边说边在桌边坐下,与叶孤城隔了半间屋子对坐着:“适才我的表现如何?你可还满意?”

    叶孤城不假思索道:“过犹不及。”

    白衣人扯唇笑笑:“好好好,下次再遇见我回答不了的,我直接赶人便是。不过你先告诉我,那个世子是不是表错情了?”

    叶孤城道:“不知。”

    白衣人道:“故弄玄虚,这不像你。”

    叶孤城道:“人总是会变。”

    白衣人一哂:“也是,算起来,你我将近二十年未见了。”他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孤城,当年叔父死后未能及时援手,我很抱歉。”

    叶孤城道:“叶孤远,旧事何必重提。”

    茶已经凉透了。被唤作叶孤远的白衣人用内力慢慢温着茶水:“这个名字,真是有许多年未曾听到了。”

    叶孤城道:“我无意与你叙旧。”

    叶孤远道:“你我兄弟二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旧可叙,想来叶氏一脉始终难逃命途多舛,我倒也罢了,三叔一家——”他长叹一声,慢慢吟哦道:“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叶孤城冷声道:“他乃是咎由自取,你却是为何?”

    叶孤远道:“想必你已知道我们这一家天生心脉不全,男子没有能活过二十五岁的。”

    叶孤城点了点头。

    叶孤远接着道:“那你应该也还记得我长你五岁。”他嘴角又浮现似笑非笑的微笑来,“老刀把子费尽心力为我续了五年性命,我既然已经承了他的情,卖他五年也是应该。”

    叶孤城缓缓道:“替身一事,劳你多费心。”

    叶孤城罕见会对人如此客气,叶孤远也只是笑了笑。二人都知道这是一局棋,而被叶孤城拿出去牺牲的棋子正是他的堂兄。

    叶孤远道:“你为了白云城,委实受累良多,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叶孤城道:“叶孤城责任所在,何来受累之说?”

    本该温情的场景,搁在如此二人之间,却是说不出的尴尬。叶孤远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迅速转移了话题,“我至今未明白,纵使南王实力再如何不凡,南王世子与那小皇帝再怎么相似,此事仍然荒谬的很,若是一个不小心,将会累及白云城百年基业,你为何会答应?”

    叶孤城道:“剑走偏锋,兵行险招。我亦不过是顺势而为。”

    叶孤远道:“你有必胜的把握。”

    叶孤城沉声应道:“有。”

    叶孤远微微一笑,不再谈此事,道:“原谅愚兄久不涉足江湖,孤陋寡闻。适才世子言道,你与万梅山庄西门庄主乃是多年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叶孤城略一思忖,道:“便算是吧。”

    叶孤远听他话中有话,问道:“那世子言及你与他在白云城之中的情谊,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孤城缓缓道:“我不知他所言为何。”

    叶孤远不禁疑道:“将人邀到白云城去,可见此人在你心中尚有些分量,你与他之间的交情发展到何种程度呢?”

    这次叶孤城没有迟疑地答道:“食则同席,寝则同榻。”

    叶孤远手一抖,茶水大半泼在了白衣上,他直直地望着叶孤城:“你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叶孤城道:“我懂。”

    叶孤远道:“你与西门吹雪居然是这种关系,这真是、这真是……”

    他期期艾艾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你既然与他是这种关系了,这条计策,你为何还会答应!”

    叶孤城冷冷地看着他:“谋朝篡位,无论成功与否,你以为我尚有活路?”

    叶孤远皱着眉想了想:“若是成功,你远离是非换得半生清静,也不是不可。”

    叶孤城听到他这话,淡淡道:“南王不会让我活着出京城。若能死在西门剑下,此生不枉了。”叶孤城言及此处,语气轻松,竟有一丝快意。

    叶孤远迅速冷静下来:“你若身死,那白云城如何?”

    叶孤城道:“白云城自有我一力承担,你不必多虑。”

    至此,二人对将来发生之事均已有了共识。

    叶孤城提剑站起身来:“此处交给你了。”

    叶孤远应了一声,并未起身相送。他原以为只有在山庄那种几乎找不到女人的地方,才会导致表哥有那种爱好。两年没有出过山庄,他没想到这江湖日新月异,变化的这么快,他要好好适应一下。

    叶孤城却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脚步往房门口迈了几步,又停下:“此外,我与西门并无肌肤之亲,你不要误会。”

    叶孤远难掩震惊之色,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孤城的后背:“你该不会是——”

    叶孤城匆忙咳了一声,打断他道:“西门心如赤子,叶孤城亦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叶孤远看着那挺拔笔直的背影,怎么看怎么都能看出落荒而逃的意味,他觉得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很难直视西门吹雪这个名字了。

    他起身看了看身上茶渍,准备换件衣服,看着一柜子白衣,摇了摇头:“孤城这些年,当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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