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沉僵(九)

    外头天蒙蒙亮, 翟小溪与白祤准备告辞杨广全, 马不停蹄的赶往安武县监狱。

    杨广全见二人要走, 让老婆从卧室里拿出了一叠人民币:“谢谢二位神仙, 让我能踏踏实实的睡一觉!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乌龟镇纸红绳放到枕边, 杨广全几乎是立刻就起了睡意。昨天翟小溪与白祤离开后, 他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爬起来看, 淤伤也减轻了许多,眼看着就要痊愈了。

    白祤没有接。翟小溪倒是把钱拿了过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又递给了杨广全。

    “你的谢意我收到了。这些钱,是我给你的。”

    杨广全一时间没闹明白翟小溪的意思, 后者继续说道,“每年祭祀洒扫时, 你去一趟孙凡的老家,去他母亲的坟头看一看, 替他尽孝,他也好安心再入轮回。”

    杨广全眼睛睁圆,一脸惶恐:“你是说……”

    “是, 在安武桥上作恶的鬼怪是孙凡,并不是外界传言的小鬼。你要是对当年武断断送一个人的清白还有一点后悔, 就应该做一点补偿。”

    杨广全接过了钱, 满脸羞愧,应了下来。

    在两人转身要走时,杨广全搓了搓手,又期期艾艾的开了口:“那这乌龟……”

    他眼巴巴的看着白祤拿走了乌龟镇纸, 有些眼馋。

    “不给。”

    白祤放进了自己的包中,扭头就走。

    --

    这一日没有再下雨,潮气依然很重,暴雨离去天地清朗起来,这也让翟小溪松了口气。

    街道安安静静,县城还未从夜晚的酣梦中苏醒。

    翟小溪和白祤往监狱的方向走去,刚刚拐了一个弯,迎面撞上了三个人。

    是杜鹃他们三个。

    杜鹃大早晨爬起来一开门,气的快昏过去。

    康利、许士这两个人不但额头上磕的青紫,连神志都不清楚。

    杜鹃知道他们是被鬼动了手脚,立刻踹开了翟小溪白祤的房门——然而,哪里还找得到两个人的踪影。

    连同她的坤袋和小鬼都不见了。

    杜鹃伸手就给自己的队友两巴掌,两个男人清醒过来以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差点抱着杜鹃的腿喊妈。

    原来那小鬼,不知道跟谁学了一点障眼法,给两个人施了一点幻术。

    康利许士这两人本就好色,先是看到两个窈窕性感的女人从走廊尽头走来,缠住了自己以后,立刻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

    两个人被女鬼追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杜鹃扇醒了他们,他们才知道上了翟小溪与白祤的当。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冤家路窄,两人正准备去监狱,被他们仨严严实实的堵在了路上。

    “胆子挺大啊!两个道童竟然敢打我们的主意!”杜鹃眼里喷火,恨不得吃了翟小溪。

    说罢,她伸出手:“要么,现在把小鬼还回来,给姑奶奶我磕头认错!要么,我就让他们俩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翟小溪差点笑出声。

    她绷着脸,特别严肃的从白祤那儿拿了杜鹃的口袋,转过身来。

    “杜鹃姐,真的要我下跪么?”

    两个人看着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翟小溪这一声心安理得的“姐”喊得杜鹃火冒三丈。

    她咬了咬牙:“没错,三个响头,一个不许少。”

    白祤眯了眯眼,捕捉到了翟小溪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他偷偷勾起嘴角,也暗自做了准备。

    “行吧,我先把小鬼还给你。”

    翟小溪一脸忏悔,楚楚可怜,十分入戏。

    杜鹃摊开手心,得意的笑着——下一秒,那个紫色的袋子直接朝着她的脸飞了过来,袋子口是开着的,里头飞出不少杜鹃丢在里头的法器。

    康利和许士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一人腹部吃了翟小溪一脚,一人下巴被一记勾拳打的牙齿跑偏。

    杜鹃尖叫着,翟小溪一个利落的手刀,砍在了她的脖颈上,杜鹃“啊”了一下,软绵绵的倒下。

    杜鹃倒下的时候,翟小溪的手刀的外侧有些酥麻的感觉。那种酥麻感沿着她的手臂手肘缓缓爬了上来。

    翟小溪只当自己力道用大了,对着杜鹃吐了吐舌头,转头拽着白祤:“跑!”

    眼下她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与康利许士打持久战。

    走为上计。

    白祤笑着回头,康利仰面躺在地上,许士跪着捂着小腹,杜鹃不省人事……

    全程 K.O.不过五秒,着实有效率…

    --

    有了杨广全的介绍信,两个人没费力气就通过了监狱门口的检查,顺顺利利的抵达了办公室。

    乔振兴刚刚上班,看着两个道士模样的人还气喘吁吁有些疑惑。

    “两位是从警 察手底下跑出来的?”

    守着安武桥的那个省里来的刑警大队队长一直相当抵触妖魔鬼怪之说。

    翟小溪被逗乐了:“没,是从同行手底下跑出来的。”

    她开门见山的想要孙凡当时羁押在这里的资料,倒不是想要确认孙凡是不是真正的人贩子,而是想要找出他生前蛛丝马迹的破绽来。

    在第一关里,翟小溪可以通灵江氏,这一关里正面与孙凡博弈,差点被他拽河里去。

    翟小溪深觉,孙凡比江氏难搞。

    乔振兴没有推却,只是有些为难:“都在资料室里。因为人手不够用,过去十年里的资料都没有整理好。今年说送几个大学实习生来的,可是这一下雨,又跟着失踪了那么多人,乱糟糟的,拖到现在也没有办成……”

    翟小溪很干脆:“你放着,我们自己来找。”

    乔振兴见不用自己出人力,痛快的拿了钥匙,把厚厚一摞资料抱出来递给了他们,便离开了房间。

    白祤把资料分成了两打,两个人分头行动了起来。

    起初他们是按照名字搜索,一页一页的纸张速度提不上去。翟小溪想起在鬼打墙时被拖入的那个幻象,开始用刀疤脸这个极为明显的外貌特征去筛选囚犯们的照片,速度果然快了很多。

    静静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哗哗哗的书页翻动声。

    没多久,翟小溪的指间就掠过了一张脸上划着刀疤的脸。

    可是让她惊讶的是,照片下的名字,并不是孙凡,而是一个叫重守一的男人。

    就在此刻,白祤抽出了一张档案,名字是孙凡。

    年龄、案件与死亡时间都对的上,可是照片并不是翟小溪所说的脸上有一条横刀疤。

    两人立刻把两份资料靠在一起对比。

    重守一是安武县土生土长的人,家里经营五金电器,后来沉迷赌博,妻离子散,渐渐没落了,把家底都给抵押了出去,羁押的原因是聚众赌博。

    而巧合的是,重守一语孙凡被羁押的日子是同一天。在看守所里,重守一就是关在孙凡隔壁牢房的那个人。

    两个人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翟小溪开口:“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凡想要引导我们抓住重守一。”白祤说完了她没有说出的话。

    看守所里让康利许士头磕墙的鬼魂是孙凡。

    可是他来的目的,却不是真的要翟小溪与白祤的命,而是为了让翟小溪看到那张长了刀疤的脸。

    明明就是抛砖引玉。

    翟小溪打了一个响指:“你还记得,你问小鬼头,‘害你的人是死是活’时,他的反应么?”

    白祤点头:“小科没有回答,躲在了桌子底下,接着孙凡就追了上来——”

    翟小溪接到:“我们就自然而然的认为,孙凡是害死小科的人,也是小科害怕的人。”

    两个人的心底均是一凉。

    如果事实如他们猜想的那样,那么,时隔多年,真正的犯人依然逍遥法外。

    孙凡之所以怨气未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依然对自己的冤屈念念不忘,他执着的想要告诉别人真正绑走了孩子们的人是谁。

    乔振兴在半小时后推门进来,翟小溪飞身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胳膊:“重守一现在在哪儿!”

    乔振兴眉头一跳——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力气这么大。

    他挠了挠头:“你说咱们县开五金店的重守一?他一年前搬走了,把家抵押给了高利贷还债,人早就跑没了!”

    “我们可以去他家看看么?”

    “就算是空房子搜查也是要搜查令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去看!”乔振兴驳斥。

    站在翟小溪身后的白祤动了动嘴,不知道念了一句什么,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了空气中。

    乔振兴的目光略有涣散。

    片刻后,乔振兴拨通了座机,向上级申请了搜查令,申请理由为在翻看旧案卷时,发现曾经的儿童失踪案与今年的人口失踪案有莫大的关联。

    半小时以后,翟小溪与白祤如愿走进了重守一抵押出去的老房子。

    老房子背靠后山,十分陈旧,老远看就阴沉压抑。

    里头阴湿发霉,旧家具很多都被虫蛀的斑驳。

    可是古怪的是,家里的墙面上,到处都贴满了符箓、佛教的挂饰还有五花八门的辟邪物品堆砌一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重守一是个宗教用品二道贩子。

    地上堆满了烟头酒瓶,没有及时处理的垃圾在偌大的空间里发酵出了让人作呕的味道。

    翟小溪要哭:“这特么不是藏尸的地方吧!”

    白祤笃定的摇头:“不会,没有尸臭。”

    翟小溪惊了:“你尸臭都能闻得出来??哦,对了你刚刚使了什么法子让乔振兴听话的?”

    白祤十分敷衍:“听话咒。使用适当能撑个几分钟,够他打一顿电话了。”

    这是什么山寨破名字。

    翟小溪狐疑的眯了眯眼:“白祤……我最近可都在偷偷用功,这个指南上没有吧。”

    她话音刚落,一脚踩在了一块松动的木板上,一声脆响,那块被虫蛀掉的木板脆了,裂开一个半米宽的口子。

    翟小溪一个没提防,整个身体差点滚下去,幸好旁边的白祤及时拉住了她。

    “靠!什么鬼东西!”

    湿冷的风从地下呼啸着卷上来玩,让人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白祤用电筒扫了扫:“暗道。”

    --

    不知道暗道最初是用于防洪还是打仗留下的防空洞,这条路已经有些年月了,幽深黑长。

    重守的家像是搭建在空洞巢穴上方一样,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发现藏在木地板下的秘密。

    两个人拧开了手电筒,在屋子里找了一个木梯子一点点往下探,木梯子还剩半米不到时终于探到底。土壤触觉软绵绵的,隐约有水声。

    白祤走前头,翟小溪殿后,两个人默默的往暗道深处走去。

    手电筒光照射出一方圆圆的天地,除了积水、石子、陈土什么也看不到。可是黑暗中,翟小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森森的盯着自己。

    她脖颈发凉。

    水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土腥味也越来越重,两个人大约走了两公里,终于停在了出口。

    谁也没有猜到,这条暗道竟然通往安武河。

    暗道的出口嵌在河床边缘,是个不起眼的小土洞。因为河床凹凸不平,土洞非常隐蔽。

    正对土洞两米不到的地方,安武河的桥洞下,一个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已经被累积砌高的淤泥吞没了一半。

    铁栅栏后,是另外一个洞口。

    洞口用大锁牢牢扣着,旁边杂草丛生。如果仅仅从桥下或者河面上抬头看,这个洞口处于绝对的视觉死角,很难被人看到。

    咆哮的水声涌进洞口,形成了呜咽的风声。

    这呜咽声如泣如诉,和翟小溪第一次来桥上听到的一模一样——她当时以为,只是风穿过了桥洞,并没有想到,这是风撞进了死胡同里折返回来的声音。

    从生锈情况来看,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开启过了。

    白祤丢了手电筒,努力从岸边的暗道出口去攀附桥上的暗洞,可是即便他身高足够,还是差了一点点。

    翟小溪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

    她往后退了几步,做了个小助跑,紧接着一蹬腿直接朝着桥洞扑过去。

    这点距离,对一个攀岩选手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可是桥下覆盖着苔藓与湿泥,翟小溪一个错手,差点跌入河里。

    白祤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咚”的猛烈锤着:“小心!”

    翟小溪收紧了核心,稳定了身体,抬头看了看,再猛的一个跃进,抬腿就跨了上去。

    在洞口边缘的砖石上,有明显的金属凿出来的印记,看形状像是爪型的挂钩或者铁锹之类的东西。

    一个冰冷的构想在翟小溪心里慢慢的浮出了水面。

    她一步一步挪进了洞口,蹲下,平视黑暗的深处。

    只是一秒钟,天地之间发生了变动。

    黑暗处一双双眼睛亮起,死死的盯着翟小溪。

    她看到自己毫无困难的穿墙而过,在一米多一点的洞里往前行走——她也变成了一个孩子。

    小科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凉凉的,只有掌心还有一点热,他牵着她在洞的最深处坐下。

    昏暗里,她瞪大双眼,努力辨别出了附近三四个孩子奄奄一息的模样。

    “坤坤是最早来这里的……他得病了,哎……”

    小科一边解释着,一边用松枝在松软的地面上画画。

    他画了一盘菜,一条鱼,还有一碗饭。

    小科鼓着腮帮子,低头把自己画出来的佳肴吹散,对着翟小溪笑了笑:“现在你还饿么,若若妹妹?”

    小科在墙上,画了很多很多条鱼。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和他一样,关在这里的孩子。

    冬天那么冷,每到夜里,安武河河水急涨,渗进来的河水就会扑打在他们的身上,孩子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他们最害怕听到的,也是最期待听到的声音是金属制作的尖钩如同兽爪攀附洞口砖石的声音。

    那个声音意味着有新的小朋友会被塞进来,也意味着,那个可怕的叔叔送吃的来了。

    孩子们瑟瑟发抖,看着那个黑瘦的男人提着一篮子食物从岸边爬过来,手电筒的光刺的他们睁不开眼睛,头顶的男人在骂骂咧咧。

    说来说去,无非是“货物”如何卖不出去,警察已经收到了风声,在安武县大小的出口都布置了人手,正在挨家挨户的盘查。

    “呸!都是些赔钱玩意儿!”重守一啐道。

    “重叔叔,能不能放我回去看我妈妈……”叫坤坤的男孩伸出手,拽住了重守一的衣服。

    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哭了。

    孩子的哭声在桥洞里汇聚成巨大的回响,重守一抬手就是一巴掌。

    坤坤被力道十足的巴掌抽的头偏过去,脑袋磕在了墙上,闷声不响,男孩不省人事。

    重守一有几秒钟的慌张,他蹲下来探了探坤坤的鼻息,确认孩子还有一口气以后粗声粗气的说:“再吵我非打死你们不可!”

    为了泄愤,他临走时踢翻了带来的饭菜。

    重守一离开了。孩子们咬着牙不敢再哭。

    小科爬上前,用脏乎乎的小手拢了拢饭菜,捡起了一个比较干净的馒头,抽泣着递给坤坤。

    后者青白色的小嘴死死的闭着。

    “坤坤,我们有吃的了……你吃一口呀……”

    这是孩子们最后一次看到重守一,也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次看到活人。

    没过多久,重守一就因为赌博被拘留了。

    孩子们的存在成了他邪恶内心最不能泄露的秘密。

    重守一被抓以后,满心满脑都是被自己诱拐的那些孩子。

    如果老实交代,孩子们能活命,可是他就不单单是“聚众赌博”拘留几天这种小罪过了,那是实打实的要牢底坐穿的;

    如果绝不交代,孩子们肯定挺不过半个月的……可是警察们已经在地毯式搜罗安武县,他这把火早晚要烧穿纸,到时候,五条人命在自己手上,简直是罪上加罪。

    重守一做梦都没有想到,老天竟然能这么“照顾”他。

    他关进去的下午,隔壁也关进来了一个人,孩子失踪案的嫌疑人。

    正是因为大力哥孙凡的出现,警方的警力、判断方向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与扭转。

    他们深信孙凡已经把到手的孩子们“转卖”去了外地,他们深信一身粗狂肌肉,看上去就不像好人的孙凡一定是幕后黑手。

    而那个黑瘦黑瘦,其貌不扬的重守一不过是个因为沉迷赌博误入歧途的本地人。

    何况重守一脸上的刀疤还是曾今拆母子桥时留下的工伤。

    重守一就这样,在孙凡“落网”后,把贩卖儿童的罪过撇除的干干净净。

    ……

    “小溪!”

    白祤担心的喊着她的名字。

    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小溪肩膀因为哭泣而抽动着,但是却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风声和河水吞没了白祤的喊声。

    在他身后的暗道里,一个举着鹤嘴锄的男人犹如黑暗里析出来的影子,狞笑着一步一步靠近。

    他蓬头垢发,因为长久生活在阴湿的密道里,身上长满了让人作呕的癣。长长的指甲几处断裂,细菌感染处形成灰白色的结痂。

    鹤嘴锄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年轻的男人站在暗道口,不远处,一个姑娘已经爬上了桥洞。

    很好……非常好……

    他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两个人。

    不过没关系……

    他和那个女人,会和之前的蠢货们一样,被自己砸死,然后抛尸到河里,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重守一狰狞着脸,咬牙,高高举起鹤嘴锄,笔直的朝着白祤的脑门劈过去。

    下一秒,他的眼前白光一闪,面前的年轻人不见了。紧接着,重守一被白祤从身后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以扑出去的姿势飞进了河水里。

    浑浊的安武河像是沸腾了一样。

    重守一善水,被踹下去以后,他丢了鹤嘴锄拼命往岸上游,就在这时,水底下长出密密麻麻,藤蔓一般的水草,长了眼睛似的,拖着他的脚踝就往下坠。

    在桥上的翟小溪终于从小鬼们的故事里脱身,她扭过头,就水底下与水面的两股势力正在拼命厮打。

    水下有什么东西,带着极强的怨念与能力,拖住了重守一,而重守一仰着脖子,一边拍打水面一边大声喊救命。

    正值白天,桥面上本来就有警察和路人。

    听到了重守一杀猪似的嚎叫,许多人探出身来,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在湍急河水里挣扎的男人。

    看着重守一快支撑不住了,翟小溪心下一紧:

    重守一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只有他活着,孙凡的罪名才能彻底洗脱,害死孩子们的罪魁祸首才能水落石出。

    她看向了白祤,后者会意,立刻从袋子里取出了五彩绳,把一头丢给了翟小溪以后,一人拽着绳索的一边。

    翟小溪用嘴默默念到:三、二、一。

    两个人,一个从桥洞里下一个从岸边的暗道出口,一起跳下了河。

    连接他们俩的,只有一根五彩绳。

    河水里全是泥沙,翟小溪在浪花里呛了一口觉得自己差点要吐出来。

    她平衡好了身体以后,探头发现白祤在自己身后,定下心来,向着重守一的方向拼命游去。

    河底的怨鬼似乎知道两个人的目的,盛怒之下直接用水草扣住了重守一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往河下压去。

    重守一的脑袋从水面消失了,桥上的人一片惊呼。

    白祤一个扎猛子,翟小溪也跟着探入了河水中。

    她原本以为河下的世界会混沌不清,可是出人意料的,下面很是平静清澈。

    水草是孙凡幻化出来的黑色触肢,密密麻麻的缠绕着依然在捶打纠缠的重守一,后者已经气数将近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你们不该来……来了我只能连你们一道杀……”

    水鬼身体庞大,从水底缓缓探出身子。

    水鬼的皮肤是绿褐色的,手指眼睛已经烂了,光是看外表,可以想象他的身体是如何被随意的掩埋在乱葬岗里,又被大水冲出的塌方带进了河里。

    水底下不能说话,可是翟小溪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孙凡沙哑冰冷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利剑,要把人的耳膜刺穿。

    白祤游近了一些,孙凡变作的厉鬼很怕他,往后微微退去,警告性的扬起了水草。

    “你不能杀人,孙凡。生前你就没有杀过人,死后也不该如此。把人交给我们,我们会还你清白。”

    孙凡冷笑着咧嘴,嘴越张越大,形成了一个黑洞。

    白祤预料到了要发生什么,把翟小溪推开,挡在他的后头。

    水流如同出膛的炮弹,直接朝着白祤的胸口撞来。他堪堪承受重击,胸口像是撕裂一样生疼,一丝血迹从他的嘴角溢出,飘散在水里漾开。

    白祤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翟小溪眼睛趁着水鬼此刻走神,借助重守一的身体做掩护,窜到了水鬼的身后。

    两个极有默契的收紧五彩绳,打了一个结。

    收紧的一瞬间,五彩绳上编织的一片片铜钱与麒麟织物突然发热发亮。

    水鬼的皮肤像是被灼伤一样,他痛苦地嘶吼扭打,清澈的水域不见了,浑浊的河水铺天盖地的袭来。

    也是在这个瞬间,水鬼自顾不暇,把昏死过去的重守一给抛了出去。

    翟小溪与白祤赶紧浮出水面去抢人。

    原本翟小溪是游在后头的,身旁的白祤突然落后,翟小溪一只手抓住重守一,扭头看去,把五彩绳挣断的水鬼再次用水草缠住了白祤。

    她猛地把重守一推上了岸,扭头又去救白祤。

    水鬼没有死心,也没有准备放过他们。

    也许从孙凡的尸体跌入河里那一刻,他就化身成了水僵,守在这里,等待报复时刻的到来。

    水草湿滑强韧,根本掰扯不开。白祤再大的力气也抵不过五六股水草的夹击,何况他还受了伤。

    窒息感席卷而来,水草在他的胸膛收紧了力度。

    岸上的重守一被赶来的人带走,水鬼无计可施,把怒气全部撒在了翟小溪与白祤身上。

    “走……”白祤苍白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不可能!”

    翟小溪鼻子一酸。

    既然没办法撕开那些水草,她连人带草一起拽也要把白祤拽上岸去。

    “走!”

    白祤伸手,推了一把翟小溪。

    她抹了一把眼泪,暴躁的拍了一下水面:“就不走!不管是烧死淹死!大不了一起死!”

    话脱口而出,翟小溪与白祤双双愣了一下。

    “那个咒怎么念?”

    在老赵家,能让树脂制品熊熊燃烧的咒语。

    翟小溪掏出了云阳给两人的树脂。

    两个人明明还泡在水中,那块树脂却没有沾染任何水分,干干净净的躺在翟小溪的手心。

    白祤动了动嘴唇,用最后的力气催动符咒:“金生火旺……交链元神……内保形体,外伏魔灵……急急如律令……”

    一小团火立刻跳跃在翟小溪的手心,可是她并不觉得烫。

    下一秒,水鬼从河里探出了头,翟小溪捏着那块燃烧的树脂直接丢了过去。

    绿褐色的水鬼一瞬间焦黑,指甲盖那么大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红彤彤的照亮了整个河面。

    水草宛如烧死的毒蛇,一条条迅速抽回。

    束缚解除,白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翟小溪抱着他往岸边游去。

    他们的身后,河水如同沸腾一样,水鬼在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无处不在的烈火。

    烈焰炙烤下,皮开肉绽的腐臭味在空气中浓重的扩散了开来。目睹这一切的人不少承受不了这种味道,蹲在一旁大口呕吐了起来。

    翟小溪和白祤爬上了泥泞的河岸,喘着气,盯着水鬼的方向。

    凄惨的男人的嘶吼声蔓延开来。

    那里头有多少不甘,多少屈辱,多少无奈……

    “是看着他被彻底烧死,还是带他回去。”

    翟小溪知道,在这里消灭了鬼怪,相当于就地打散了他们,如果带回去,地狱酒店有一套完整的赏罚体系在等着他们。

    水鬼孙凡到底是做了恶,回去后极有可能在地狱的烈火中炙烤百年。

    但是,他依然可能再入轮回,孽障清除后,重新为人。

    可能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听到这一段故事,听到安武县的传说,听到那个蒙冤死去的男人后来如何重获了清白。

    “我们带他走。”

    翟小溪展开了自己的袋子,再次扑入河水中,收了痛苦不堪的孙凡。

    --

    白祤住了几天院,是方队长的意思。

    一方面他和翟小溪破案有功,另外一方面,这案件中重重离奇的曲折自然不能全部公之于众。

    警方与两人必须对好口供才行。

    医院这边给的诊断结果,白祤是溺水过久得了吸入性肺炎。

    可是翟小溪明白,白祤的高烧和心痛感都是因为水鬼。

    如果不是白祤祥瑞值高,任何人都承受不了水鬼那一记重击。

    重守一没想到自己东躲西藏了那么多年,最后败在了两个年轻人身上。

    重罪的追诉有效期高达十五年以上。他以为自己只要不人不鬼的再活个十年,人人都会忘了当初安武县丢失的那些孩子。

    可是时间并没有让人忘记伤痛,而是让伤痛变得更为清晰。

    今冬以来,每次有人口失踪,若干年前那些丢失的孩子就会再次回到人们的记忆中。

    更不用提那些从来没有放弃追寻过失踪孩子的父母了。

    没有一个家庭可以从失子之痛里彻底走出来,无论多久时间。

    五个孩子的尸体被警方送桥下的隐洞里挖了出来。

    他们紧紧的靠在一起,向所有人诉说着死之前的恐怖与绝望。

    重守一穷困潦倒,后有高利贷追债,本想一走了之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武县成了他一个人的无间地狱。

    他走不出去了。

    无论是从山路,还是从水路,总有邪祟如影随形的跟着他,只要他动了离开的念头,便会遭遇各种意外,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重守一只能躲到了家中的暗道里,假装自己已经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可是噩梦并没有结束。

    不断有人在桥上驻足,几次被重守一从暗道里看到有人试图爬下来一探究竟。

    彼时,他不知道是死去小鬼的呼喊声吸引了他们,还是孙凡的魂魄在有意引导,每次有人快要逼近真相,重守一无一例外,统统杀之而后快。

    测量潮汛的专家,晚归的清洁工人,无意路过的纺织厂女工……

    那些不小心卷入这桩陈年旧事的无辜人,一个接着一个,成为了安武河边罪恶新的祭品。

    除了老赵。是小鬼小科带走了他。

    重守一被关押了以后,自知再无希望出去,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切。

    从他因赌博失心疯走火入魔,开始打起了周围邻家孩子主意,到他如何在自我挣扎后选择放弃孩子的性命自保,再到他后来如何被不知名的鬼怪纠缠……

    说到最后,重守一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你们知道孙凡是怎么知道是我干的么!”

    警察严肃的瞪着他。

    重守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那晚上,孙凡刚刚得知自己的母亲去世,一个人在牢房里闷声哭了。

    重守一在旁边听着,不知道是冷血无情还是幸灾乐祸,他敲了敲墙,隔壁停止了哭声。

    “兄弟,你知道那些小孩儿在哪儿么。”

    孙凡没有说话。

    重守一得意忘形:“找到也没用了,都死了。”

    他还补了一句:“我干的!”

    孙凡疯了一样的敲打铁门,吸引来了狱警,指着重守一的牢房说这才是人贩子。可是重守一偏说自己睡到现在并没有和孙凡说什么,狱警只当孙凡神志不清并没有理会。

    狱警离开后,重守一冷笑:“替死鬼就是你的命,兄弟,认命吧。”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孙凡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孙凡没有认命,那个夜晚,他自杀了。

    重守一说完这一切,原本仰着脖子笑的他,笑声戛然而止——天花板上,一个鬼孩子如同蜘蛛一样攀附在上面,朝着他裂开黑色的大嘴。

    “叔叔,你要吃鱼么……”

    三天以后,重守一在看守所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如果不是狱警发现的及时,他又要去抠瞎自己的眼睛。

    重守一真的疯了。

    --

    警方公布出去的报告删减了大部分灵异的部分,只是提到翟小溪与白祤两位良好市民在无意中发下了桥下的洞,并且找到了当年丢失的孩子的骸骨,现场与凶手搏斗并且成功制服了他。

    可是这份报告却并没有解释,今年丢失的那些人,尸体为何齐刷刷的一夜之间被冲到了河岸上。

    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起火的河面,在河里挣扎的焦黑怪物,还有良好市民翟小溪如何用袋子一把把怪物兜走……这一切在安武县居民之中发酵传播,形成了更为千奇百怪的故事版本。

    过了好几年,记得那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越来越少,警方的那份报告倒成了所有人眼里最权威的解读。

    只是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漂亮年轻的道士。

    在离开安武县之前,杨广全过来送行。

    他特意提到了自己去了一趟孙凡老家,用给自己的钱给他的老母亲重新修缮了坟头。

    翟小溪点点头,同时听到了自己坤袋里穿来了一声叹息。

    白祤恢复的很快,没几天便好透了。

    离开的那天,两个人婉拒了纺织厂前来送行的车子,坚持自己走出去。

    真正的原因是,云阳带来了那五个小鬼。

    孩子们很乖。

    即便已经成了鬼魂,但是在云阳身边,也像是在保育员监督下五个乖乖的宝宝。

    “多谢你们,他已经回来了。”

    云阳说着这话时,脸颊边绽放了一朵小花,很是可爱。

    她的恋人,是安武河的河神。

    自孙凡成为安武河里的沉僵水鬼,河神被业障恶念驱逐,安武河也成了汹涌浑浊的死神之河。

    而现在,安武河在众人的身后反射着阳光,平静美丽的延伸向远方。

    云阳有些不舍,一一拂过孩子们的脑袋,神情温柔。

    “如果有来世,他们还投胎在这里,还会再相见的。”翟小溪安慰道。

    云阳红了眼睛,摇头:“别再来这里。这一世他们过得很苦,我也没有能耐保护他们,去更好的地方吧。”

    若若并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转身抱住了云阳的腿,软软的说:“可是云阳孃孃的面条最好吃了!”

    小科不服气,小手指着白祤:“这个叔叔的包子也很好吃呀!”

    白祤黑脸,声音里染上了威胁:“你喊谁叔叔。”

    “小溪姐姐,他凶我!”小科十分机灵的投靠翟小溪。

    翟小溪鼻子一阵阵的发酸。

    如果没有遇到重守一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贩子,如果每一个人都能提高警惕,这些孩子已经在父母身边快乐的长大了。

    他们不会死于非命,不会变成流离失所的小鬼,不会担惊受怕的在阴阳间穿梭这些年……

    翟小溪蹲下,目光与孩子们齐平。

    “现在,知道该怎么做,对么?”

    小鬼们点点头,看着翟小溪身旁放置的袋子,一个一个乖乖的钻了进去。

    在钻进去之前,小科转身,冲着安武桥摇了摇小手,似乎是说了一句“再见”,也消失在了坤袋里。

    翟小溪起身,有些不忍心动手,白祤握住了她的手,扎紧了袋口:“这是对他们而言,最正确的出路。”

    两人挥别云阳。

    白色的通道再次出现在面前。

    “白祤,我突然觉得,像云阳河神一样,做一对生生世世守护的情侣也挺好的。”

    通道尽头,热热闹闹的中元集市再次出现。

    新的世界,新的任务即将抵达。

    白祤微微偏头,翕动睫毛,凝视着翟小溪的侧脸:“生生世世太久,变数太多,谁又知道在未来某个时间又会发生什么。”

    女孩在冰冷肮脏的河水里努力挣扎,誓死不放开他的时候,白祤有个瞬间,有一丝罪恶的解脱感。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此,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和翟小溪能在此刻一起赴死,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良好市民+最佳拍档的一天呢(*^▽^*)

    入V啦,评论区飞红包哟,biubiubiubiubiu!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品客洋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