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各自抓住了绳索的一头往中间摸索, 直到包成荣的出现, 翟小溪才有了拨开云雾见天明的感觉。
“你也想不起来自己来过这里？”
纪盟问道。
这句话包含了许多意思。
纪盟来过许多次, 可是除了坤袋里出现的那些陈旧的纸条别无其他佐证。亦或者说, 直到今天, 他才知道, 坤袋里那些同样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字条代表的意思是他之前每次来地狱酒店时收到的线索。
每一次, 他都需要找到一个女孩，和她结队，而每一次，他都不出意外的失败了。
这个失败意味着什么？
他死了么？死后又被重新复活投入这里再次进入战斗, 再次邂逅翟小溪？
这不断重复轮回背后的意义又是什么？
包成荣脸色更难看，他微微哆嗦着嘴唇, 斗胆伸手，戳了一下翟小溪的胳膊：“您是人是鬼？”
翟小溪与纪盟齐刷刷的看着他, 包成荣缩了缩脖子。
“地狱酒店每三年开启一次……三年的封闭期间，没有任何阳间之人可以进出这里……你来过足足二十六次……”
二十六乘三……翟小溪至少是耄耋之年了……
翟小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声音里尽是疑惑。
“肯定弄错了……我从小是孤儿, 奶奶把我养大。长大后我做了职业登山队员，在一次事故里摔伤了腿, 在家静养……有个朋友给我介绍了兼职……让我来这里带团旅游……”
纪盟打断了翟小溪：“你朋友？你朋友叫什么旅行社名字是什么？你奶奶如何把你养大？她靠什么谋生？”
翟小溪本以为自己对这一串问题都可以脱口而出, 她张了张嘴却在第一个问题上就彻彻底底的卡住了。
纪盟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
翟小溪想了想：“奶奶的营生……她好像经营一家粥铺，记忆里她总是在熬粥……那个味道，曾经伴随着我前几关晚上安然入睡……”
包成荣眨眨眼，掏出了一张纸笔, 迅速涂涂写写，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年迈老太的身影。虽然是简笔，但是外貌神态都十分传神，翟小溪睁圆了眼睛：“你怎么认识我奶奶！”
包成荣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小溪姑娘，这不是您奶奶，是孟婆大人……”
他有气无力的指了指窗外——中元集市锁夜后，外面黑漆漆的街道起了白雾，许许多多没有脚的鬼魂在地上拖行，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而白雾的尽头立着一座石桥，石桥上依稀飘起更深一层氤氲。
那里，隐约有个老太太的身影。
“你怕不是把孟婆记成了你的奶奶……所以反反复复的觉得那个人是你在阳间的亲人。”
纪盟表情复杂：“你进出了二十六次。如果回回都是孟婆亲自动手给你洗的脑，你怕是喝了她一锅的粥才能有眼下这一问三不知的效果。”
翟小溪彻底懵了。
纪盟和包成荣并没有和她在开玩笑，他们是对的。
除了程序化的背诵自己的那点儿经历，翟小溪竟然从自己脑海里深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
好似……她二十几年的人生履历是被人为种植在她大脑里的一般，没有根，没有出处，只有一些虚有其表的叶子与果实，像是一棵假树。
孟婆的汤成了奶奶的粥……她来这里二十六次，却与纪盟一样，完全不记得前因后果。
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包成荣原本佩服的眼神里徒增了更深一层的敬畏忌惮：“小溪姑娘，您想起自己的物种来了么？”
纪盟嫌弃的看了一眼包成荣：“好好说话。翟小溪要是是什么精怪，能在杨七部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那么多趟？你当地狱里的鬼差都是瞎的？”
谁质疑杨七部，谁就是纪盟的眼中钉。
包成荣十分识相的闭嘴不说话，找了个由头拔腿就跑。
大厅里的人少了许多，不管是准备下一关继续还是明天离开的捉鬼师都去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了。
翟小溪默不吭声在想着什么。
百年前在地狱酒店出现的寻找丈夫的女人……二十六次进出地狱酒店的记录……消失的公麒麟……被遗留在战损区的三元……八姑娘山苏醒过来的母麒麟……长乐山的雪崩……摄青鬼伏懔……
什么东西就在潜意识里转悠，好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无论如何都差了最后一点力道破土而出。
翟小溪恼的不行，拿过来包成荣留下的纸笔，一样一样把自己自地狱酒店后看到的发生的一切以时间顺序记录下来……
旁边一对小情侣在吵架，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起初有意克制着，听得不清楚，可是渐渐的双方火气越来越大，谁都再压不下去音调——
“你说你是清白的！那你昨晚都去做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香囊是她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偷走的！有了香囊，她还化成了你的样子！不然我怎么差点上了当！”
“你是差点上当么？我听熊元说你们一夜风云覆雨好不快活！”
“你讲不讲理！我不是宁采臣她也不是聂小倩！画皮，画皮你知道么！！”
两个人吵的赤头白脸，不少逗留在大厅里的追鬼师要了小酒小菜免费看这一出好戏。
“去这一关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左侧腰间有痣，你扒了那女鬼的衣服都不记得看一眼？！”
女人崩溃了，拔腿就跑。
男人羞恼的站在原地，愣了两秒，也提步追了上去……
纪盟端着一堆食物走了过来，放在桌上。
“人是铁饭是钢，来来来，不管明天如何，让我们今天吃饱了上路……”
翟小溪把头转过来，定定的看着纪盟。
纪盟：……
“上路不吉利？”
“纪盟，痣……”
纪盟听到了情侣吵架，不以为然：“她的痣管你什么事儿？你也要自证清白？”
翟小溪突然扒拉起了坤袋，然后揪出了什么东西，费力往外拽着。几秒钟后，桌上出现了巨大的一对兽角。
因为灵气被吸走，这对兽角变成了纯黑，彻头彻尾的黑，好似完全没有生气也不可能再有注入新的生命力。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与摄青鬼伏懔正面交锋时，三元拼了性命也要拿回来的东西。
想起那个夜晚被血染红的三元的小身体，翟小溪的心疼难以克制，泪水无声的流了下来——
“纪盟，如果这是母麒麟的痣，那么那个自称蕤溪的女人，她哪里来的角？”
纪盟的脸一沉，嘴巴张开，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
紧接着，他意识到了翟小溪想要做什么，丢了手里的食物要去阻止，可是翟小溪比他快一步，一把用手按在了那只彻底黑掉的兽角上——
如意客栈消失了，纪盟仓皇的脸和无声的吼叫消失了，窗外百鬼夜行与桥上的孟婆统统消失……翟小溪看到自己跪倒在积雪深厚的山地上，她的身旁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小麒麟，她的儿子。
懊悔与痛苦齐齐涌来。翟小溪悲痛的抱着幼小的儿子痛哭……
泉水在他们身旁奔涌，翟小溪用自己的血在水里画了阵法，将儿子护在里头，顺着水往山下送去……
百里不到的地方，水师计蒙再次闭关修行。他是自己与白祤的旧相识，他一定会护着孩子，不让他再受伤害的……
手松开的一瞬间，翟小溪看到群山深处一双妖媚的眼睛睁开，慵懒的打量着被摄青鬼偷袭重伤的自己。
“茜子……茜子……保护顒洺……找到白祤……”
长乐山的山神从深厚的积雪中析出了影子，两条修长妖媚的腿被温泉泡的发白，她披着深绿色的松木叶子，白皙的皮肤已经幻化的如人类女人一般细腻，只不过年轻的脸上披着寒霜似的轻蔑。
不安感在翟小溪的心里堆积，她眼睁睁的看到那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山妖，每往自己的方向走一步，脸上的容颜就逐渐起了变化……
“我要感谢你，好姐姐。如果不是你选择与白祤在长乐山筑巢，用自己的祥瑞之力滋润了我近千年，我竟然不知道我这天地间最愚钝不堪的石头如今也能幻化人形，统领万物。”
顒洺顺着山泉漂的更远了一些……翟小溪朝着孩子的方向快速的瞥了一眼，可是这一眼还是让茜子捕捉到了。茜子打了一个响指，山泉在半道上停格，晶莹的水连同顒洺小小的身体一起悬在半空，而翟小溪画的阵法顺流直下……
她的孩子再次没了庇护。只不过这次要伤它的人，变成了茜子。
“你为何要这样做？”翟小溪死死的盯着茜子，在暗中重新积蓄灵力。
“看来这回，老师伤你伤的很重呵……”山妖款款一笑，变出了一个玲珑的空中冰笼，把三元困在里头。
“你既然目睹了我与伏凛争斗，就该知道它是万恶之源，是难以化解的冤孽堆积而成，它违背天道，迟早都要被收服消寂……”
“是啊，你永远都是对的，所以为什么我要拜他为师，而不是你？”
山妖瞳孔骤然变成了黑色，脸庞复刻成了翟小溪熟悉的模样，表情狰狞铁青：“那当然是因为跟在你身后永远无法得到公麒麟的垂怜！”
巨响回荡在山间，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震颤，来不及逃走的灰狼、鸟儿皆因这震耳欲聋的爆响内脏破裂而亡。
血雾在漫山遍野之间升腾而起。
虚弱的翟小溪维持着内力堪堪抵抗住了山妖的进攻，一丝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喉间……
“一千二百年！整整一千二百年！我跟在你的身后做小伏低！你们能与天同寿，能过恩爱的千千万万年！为什么不能把他的时间匀一些给我！让我和他做个百年鸳鸯也好！”山妖的脸因为暴怒而长出了锋利如骨刺的针苔来，她扬手掀起狂风，打向翟小溪的身体，“你为何如此贪心！要霸占一个男人的生生世世！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跟在你的身后，白祤何时能看我一眼！我要你死！你死以后，顒洺是我的！白祤也是！不管要过多少年！我等得起！只要你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妖的狂吼下，天地飞沙走石，浑浊的山泉变成了凌厉的刀刃，成百上千并拢成为巨大的一束，朝着翟小溪刺来。
她的灵力已经快耗尽了。兽角乌黑，沉沉的悬在头顶。
她最后看了一眼悬浮在空中的孩子，想起她生死未知的丈夫，一滴绝望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那束冰刃在快要刺穿她身体时突然停住了进攻，在一瞬间化成了水。
清水落下，翟小溪看到计蒙乘着乌云而来，看清楚发生的一切后，一个俯冲，与山妖搏斗了起来。
趁着混乱，翟小溪催动法力，让孩子飞回了自己身边。
她试图用麒麟之火融化包裹在它身体外的坚冰，一道寒风刮过她的脸颊，那个熟悉的腐尸的味道再次席卷而来。
她扭过头去，方才消失的伏凛再次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里捏着同样一只兽角。
伏凛惊诧母麒麟生命力之顽强，表情微微变了变，继而露出了阴冷的笑：“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的丈夫，已经被我打死在鬼门山前。他的亡魂将永远镇压在须弥山下，代我去受地狱之苦……”
黑色的兽角像是天地间唯一不屈的号角。
她的白祤，只留下了这一架兽角。
翟小溪只觉得过往万年的恩爱平静都成了泡影，而未来看不见尽头的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她踉跄的起身，抑制即将冲破喉头的鲜血，驾着厉风，朝着伏凛飞去。
头顶，她隐约听到了计蒙的喊声……
“华医生！……”
“你们慢点，轻轻把她放下来！……”
“她安泰与否，要看今夜过后，心魔是否能释解……”
“越久的恩怨，越难以放开……”
“老夫只能医人，不能医心……”
翟小溪在半梦半醒的瞬间，捕捉着天地之中所有她可以捕捉的动静。
身体像是又被撕裂了一次，在寒风里重新拼凑了起来。
起初，那些碎块拼的懒惰倦怠，后来心里升腾起了越来越多的灵火，那些碎片便拼的格外快一些，顺利一些。
天亮时，翟小溪醒在了一张陌生的木床上。纪盟支着脑袋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打瞌睡。
她的身旁，一些粗短奇异的香，绕着她，围成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香火的味道很淡又很奇妙，渺渺青烟从她的七窍流进了她的身体。
翟小溪坐了起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轻快、坚定。
她整理好了衣服与坤袋，走到了桌旁，敲了敲木台面。
纪盟从睡梦中一下苏醒，对上翟小溪清明的眼睛，差点泪流满面——“姑奶奶，你可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你昨天晚上通灵后……”
翟小溪莞尔一笑：“走，我们出发。”
纪盟起身挠头：“啊？现在去哪儿？不是，中元集市还没有开呢！”
翟小溪在门边停住：“不用中元集市开门，我们现在就走。”
“你要回阳间？”纪盟赶紧跟了上来。
翟小溪没有回头，朝着光明处走去：“不，回长乐山。把我的男人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佬出征！抢男人要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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