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到了。”
听见外头通报声响起，贾探春连忙将把玩许久的茶杯放好，屏息敛气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
自从上了这林府大船以来，她眼睛就不够看了。
哪哪都是精美、哪哪都是气派，就连一个小小的茶杯，都如此精致。
贾探春扫过一眼茶杯，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以后这些都是贾府的。
脚步声逐渐响起，小丫鬟卷起帘笼，一位鹅蛋脸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探春飞快扫过对方容貌，心下微微一哂。
书上描绘的稀世罕见之绝色，实际也是一般，甚至还不如自己美貌呢。
也是个可怜人。以后到了贾府，看在借用了她家财的份上，自己也会出手照料一二。
探春思绪漫不经心地略过，一脸的神采飞扬。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正要招呼，就见这位美人往旁边一退，垂首守候在原地。
探春呆了呆，转眼就见第二个美人走了进来，同样退到旁边等候。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林黛玉，只是个开路伺候的侍女。
这阵仗可是太过了。
探春稍稍皱眉，对这众星拱月般的架势感到不满。
初见就要自己到大船上见面，实在是太耽于享乐。
日后到了贾府可要好好改改才行。
听着脚步声继续响起，她不甚在意扫过门口，目光突兀地停滞在原地。
屋内好似暗了下来，所有的光亮独在一处汇集。
盛颜仙姿的美人从帘子后露出脸来。
她身上并无过多配饰，青丝随意挽起，简简单单的装扮，就彰显出通身的气派。
当对方长睫微动、水眸盼顾望来时，贾探春心头猛然跳动，呼吸都为之一窒。
光芒全都围绕在她身侧，照的人是晶莹彻亮。
而自己像是处在阴暗一面，顿时黯然失色。
精心装扮的发髻、细细涂抹的妆容，只一个照面就被比了下去。
探春忍住抚摸脸颊的冲动，深呼吸从容貌震慑中回过神来，曾经看过的红楼片段又浮上心头。
再美又如何？日后不还是要倚靠贾府、寄人篱下。
她心头冷嗤，面上重新挂起笑意，正准备行礼问好，脚踝突然不听使唤地一扭。
“林……哎哟！”疼痛感袭来，身子歪倒，叮当哐啷的动荡声响起。
茶杯掉落、座椅倾斜、探春双膝重重着地，整个人头脑发晕摔在地上。
茶水淅淅沥沥从袖口滑过，留下暗色的痕迹。
场面看起来简直是一团糟。
“这就是贾府来的妹妹吧？”黛玉略一怔愣，脚步顿停，正正好避开蔓延的茶水。
她眸子稍稍弯起，音色中带着柔和的笑意：“初见何必行此大礼。”
这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不经世事的纯粹。
贾探春心头当即一噎，眼角上抬瞥了过去。
看她眼眸澄澈，犹如光芒在其中跳跃，一时都分不清这是天真单纯、还是刻意揶揄。
出了个大丑的贾府三小姐指尖掐掐手心，吸气后利落起身。
她也无需侍女搀扶，坦然自若开口：“林姐姐有礼了，唤我探春就好。是太太让我来的，太太也日夜挂念着你呢。”
黛玉不置可否地一笑，冲探春眨了眨眼眸，面上尽是灵动之色。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探春有些超出预料的忐忑。
她禁不住回想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对方另有所示。
每当这时，她就深恨自己之前没仔细读过红楼梦。
幸好她知道林府定会没落，这一切家财都会归于贾府所有。
探春思绪翻涌，望向摔碎在地的精美茶杯，笑容重新浮现。
黛玉像是没有注意到探春的走神，也没多加解释，待丫鬟收拾干净了，便往位置上走去。
裙摆随着走动闪烁银纹，薄纱飘动起伏。
在路过探春身边时，黛玉垂眸扫了她一眼。
美人皎皎如明月、翩翩若惊鸿。
其眼中艳绝之色让探春心头又是一跳。
实在是光芒太甚。
探春脚踝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匆匆瞥过绣着暗纹的衣摆，收手遮掩了自己略显单调的袖口。
她清清喉咙，试图接起前话：“听闻林姐姐大病初愈，太太也是忧心非常，特特为林姐姐念经祈福的。”
“哦？”黛玉含笑轻微偏头，话尾稍稍上扬。
她容貌甚美、唇边又抿着笑意，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瞧着分外容易亲近。
可似乎又有通身气派，堪比高山压下，让人倾倒。
探春胸口发闷、无端压抑起来。
她飞快皱了皱眉，小心端详这个本该是病秧子的千金，又觉得对方满眼的纯真。
只像是一个简单的回复，并没有什么携势压人之感。
一时不能肯定，探春也虚了下来，含糊应答着：“是啊，太太当然会念着林姐姐的……”
黛玉在这略带磕巴的话中前行，自然地由着侍女伺候。
早有一名侍女先将暖毯铺垫、又有一侍女呈上暖壶。
一人置换温热的茶水、一人搀扶着黛玉坐下。
仅仅是一个入座，就要四个人围绕左右。
这番做派比荣国府还要尤甚，惊得贾探春话语都卡顿了会。
黛玉恍然不觉，安稳地坐在位置上，白皙面容都是乖巧，静静听着对方的讲述。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探春，从满头的金簪银钗，到双手戴着的珠宝环链。
眼前人像是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堆砌在身上。
好端端的一个俊逸美人，硬生生添上了金银的匠气。
黛玉一手撑起下颌，突然觉得对方有一丝遥远的陌生，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好笑。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触感从指尖蔓延，慢慢温暖全身。
这是第一次见贾府来人，陌生本就是正常的。
不过她总觉得探春不该是面前这幅模样。
黛玉纤长的睫毛垂下，半遮住眸子。
等听到贾探春加重语气的话，又重新抬起眼来，依旧是一派的单纯，好似简简单单就能哄骗。
“我这次来，是老祖宗怕林姐姐一个人独孤，特意让我来陪林姐姐的。”探春念着王夫人的叮嘱，整了整衣袖，坐姿更加端正。
“我并不是一个人呀，三哥四哥还在府上呢。”
黛玉适时地接入话头，提到自己哥哥们时，话语间充满轻巧活泼。
探春重重叹了口气，忧愁地摇摇头，竭力做出祸事将近的姿态。
她往两边侍女身上瞥去，又点了点下巴，指挥黛玉让人退下。
黛玉有样学样，也环顾一圈侍女，随后挺了挺胸膛自豪出声：“她们可都是我细心挑选的，最是好看。探春妹妹也喜欢看？”
这是什么和什么？探春眉梢一皱，顿时被怄了怄。
努力做出来的沉重氛围，被这一句话全部打散了，心头噎着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受。
这会看对方纯洁无邪的眼眸，只感到莫名疲惫。
不过天真些也好，以后更容易掌控。
探春吸了口气，很快重新振作起来，也不在意旁边丫鬟了，郑重出声道：“虽然林姐姐有四个哥哥，可那都是捡来的，到底是外人。”
黛玉眨了眨眼眸，鸦羽长睫起伏，面上是一派天真。
额前的碧色垂珠滚动，宝石再闪烁璀璨，也不及她的明眸剔透清澄。
据母亲所说，是自己幼年多病，又坚持念叨着要四个哥哥，这才收养了他们。
可少时一场大病，让之前的记忆都模糊了，至今没有记起。
不过自从那大病之后，自己常有似曾相识之感。
有时能感到周围场景分外熟悉，在对话之中，自己甚至能猜出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就像是现在。
黛玉端高茶杯遮住唇角，动作流利顺畅，无声地作出口型：只有荣国府才是血脉至亲，是你嫡嫡亲的家人。
“只有荣国府才是血脉至亲，是你嫡嫡亲的家人。”探春毫无察觉，顺着打好的腹稿开口。
和自己预料的一字不差。
黛玉眼眸弯了弯，轻快地笑出了声。天上星辰都揉碎在她眸子中，里面溢满开开心心的欢乐。
探春还以为这是听到家人高兴了，心中甚是满意，又急急开口。
“荣府内也有几个姐妹，都挂念着林姐姐呢。还有一嫡亲的表哥，唤做宝玉。”
说到这里，探春刻意顿了顿，探寻的目光往黛玉脸上扫去，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这可是书中定的姻缘，虽然最后没成。
不过自己以后也会替黛玉寻个靠谱的人，让她不至于独自惨死。
黛玉嘴角噙着笑意，星光点点的眸子含笑注视贾探春，轻而易举辨出了对方眼中高高在上的期待。
“唤做宝玉？”她顺着对方心意，贴心地重复了最后几个字。
“对对对。”探春心满意足地一拍手，自以为掌握住了这林府千金的心思，循循善诱强调道：“这才是你嫡亲哥哥，荣府才好呢。”
那四个只是捡来的孤儿罢了，借着林府东风，居然一个个都闯出了名堂。
而作为嫡亲的贾府，怎么能没享到一丝好处？
探春想了想自己知道的红楼剧情，实在是没有四个哥哥的存在，只当他们是小角色，说话也不甚顾忌。
她身子微微前倾，凝视对方天真娇美的面容，语重心长教导着：“林姐姐你是赤子之心并不多思。可要我说啊，知人知面……”
“妹妹妹妹，我们出去玩啊——”
探春话正说在兴头上，猝然被外头的呼唤打断，一口气没通顺呛在喉口，下一刻就急急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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