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那天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只有窘迫到极致的手足无措与不停歇的道歉,中间零星夹着些许画面是她含怒的薄嗔。

    大雨来的快走得也不慢,云收雨霁后女孩子抱着包袱跑出茅草亭,轻巧跳过泥潭落在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碎青石板上,小鹿一样踮着脚跑掉了。

    “你的伞……”手里还握着伞柄,他被她扔在茅草亭里没来得及追上去,少女透着甜味儿的清脆嗓音远远传来:“是神主太太借我的啦,你明天直接还她!”

    少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问了一句:“那明天你还来神社吗?”

    她刚才说起今天上到山顶神社门还没开,想来动身极早,他往返山上山下也只见她一人……如果明天还想“偶遇”,恐怕要早点出发才行。

    雨已经停了,他收起伞离开此地,脚步沉稳颇有几分武士风采,就是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小鹿撞得有点急。

    “阿吉呢?”福泽家的大少爷从府城回来就只见到母亲坐在廊下做针线,不明白为什么没看见一肚子主意的弟弟。福泽夫人抬头顺手把针别在线团上看向长子:“今天下了大雨,阿吉从神社回来衣服都湿透了,我叫他回房间去休息。”

    福泽夫人性子软,就算作为母亲,面对支撑门楣的长子也以商量的口吻居多。虽说心里觉得这几日大儿子拿捏弟弟的事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看在他已经是“家主”的份儿上,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埋怨。想来想去又觉得小儿子受了委屈,少不得哄走老大后从厨房端了份丸子去看看老幺。

    结果等她拉开拉门一看,小儿子拿着剪刀蠢兮兮的剪了几张他哥哥扔掉的废纸正打算往一把卷边豁口的油纸伞上贴。

    福泽夫人低下头有些疑惑,她的小儿子跪坐在矮桌旁,直到光线变亮才察觉被抓了个正着,先是脸红,紧接着咳了一声,然后才清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别人借的伞,总要补一补才好还。”

    你有伞为什么还湿透了一半衣服?伞那半边给谁用了?

    她这才恍然发觉幼子也已经十五、六岁,按照时下的风气,若是早早准备起来自己现在都能数日子等着做祖母了。

    ——要不是家业凋零到快要家徒四壁的程度,无论如何也不至如此。

    只盼小儿子心仪的姑娘可别是娶不起的那种,白白伤了孩子的心。

    “写字的纸怎么能在油纸上贴服帖?得要找了匠人专门修一修才是,你手里还有零花去补么?”说着她就往袖袋里摸,摸出几个铜板连同丸子一起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修好了再还人家。”

    她挽起袖子又爱怜的摸摸儿子发心,这才转身坐回廊下继续做针线。

    多做几件换些钱也好补贴补贴幺子,不然人家姑娘哪里肯蹉跎韶华等着他呢。老大的婚事总是不谐,连带着弟弟没法娶妻妹妹没法嫁人,世情如此,别无他法,只有等。

    福泽谕吉收下母亲的好意,过了一会儿抱着伞很是严肃的出来向她告假出门:“早上拿了酱油罐去买酱油,上山前留在杂货店里忘了取回来,这就去取,不耽误晚饭。”

    “……”福泽夫人有点想在儿子头上敲敲看这到底是不是块木头,午饭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才想起来酱油罐落在别人店里,真有你的!

    她摆摆手冲大门扬了扬下巴,少年抬脚就跑。

    哪里是急着去寻酱油罐,分明是着急去找伞匠修伞!

    “真是的。”温婉贤淑的夫人没好气笑出一声,很好,今晚厨下就少做一条鱼吧。

    ……

    这一天又是忙碌得很,等阿薰和下等仆妇们一起把洗好的衣物晾在院子里,月亮都爬到天之御中了。一道斜斜的银河横着划过去,两岸一左一右点着两颗极大极亮的星子。管家婆婆边为主家守夜边坐在廊下轻声与年轻的侍女仆人们讲起故事,总也不过民间传说和古早神话,脱不出神佛显灵因果报应之流。

    直到后半夜,主家都已经睡稳了仆人们才能各自散去休息,阿薰摇摇晃晃躺进被窝,浅眠的锦织起身伸手塞了件东西过来:“薰,今日有客,家主大人让大小姐表演茶道来着,席间添了道和果子。大小姐赏了我一个,留着等你回来分着吃呢。”

    她接了和果子在掌心掂掂:“红豆沙里还有皮,厨子一定偷懒了。”说着一掰两半,大的那半递回去:“我去倒杯水,吃过了含在嘴里漱漱,不然要烂牙。”

    锦织接住就小口小口往嘴里塞,等阿薰倒水回来才只吃了半个的半个下去:“你也快吃,别叫管家婆婆发现。”

    “哦。”她把水放在地板上,坐在被子里咬了口和果子——红豆沙里还有豆皮就不说了,口感也不够轻浮绵软。糖不太好,后味有些涩,外面的糯米塌塌的不够有弹性……最重要的是这个偷工减料搓成球形的和果子竟然都不够圆,大失败!

    她勉强把甜得发苦的点心咽下肚,递了水给锦织,自己端起另一杯含着漱了漱顺着窗子吐出去。两个小姑娘悉悉索索折腾了一会儿才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很快进入梦乡。

    明天一早管家婆婆又要来催,能多睡还是得抓进多睡一会儿。

    午后蝉鸣,栗色桌面,黑发柔顺的温和少年与夜空中血色满月……

    夏季夜短,阿薰锦织又是早早起来一番忙乱。今日除了自家供奉,还要替家主夫人送一尾鱼去神社。这鱼穿了腮须得提在手上,又怕放久了腥气重让神明不喜,阿薰早饭都来不及吃提着就跑,一溜烟出门趁着天气凉爽上了山。

    这年头早间还没有人肯起来做餐饮生意,在家不吃出门就没得吃。阿薰忍住火烧火燎的胃疼提了鱼跑,只想早点将鱼送到再赶下山买几个烧山芋填填肚子——那都已经是接近午时才有的零食,能蘸着稀罕的白糖吃,很对得起身价。

    新鲜山芋烧熟后软软的口感,混着清甜清甜的一小勺白糖,甜而不腻,想起来就口舌生津。

    她以为自己到得早,不料鸟居外竟有人比她到得更早。还是一袭有些褪色的浅葱色和服,外面罩了深绿羽织,银发少年像是坚忍的磐石般立在狛犬石像下,怀里抱着油纸伞,手里提着块黑乎乎的番薯。

    昨天山间偶遇的少女从雾气中一下子就跳了出来,仿佛早春枝头最先绽放的花那样突然跃入眼帘,少年下意识站得更直好叫自己看上去更帅气些,等她提着一尾鱼跑到近前才可疑的握拳咳了声:“你的伞。”

    “欸?”阿薰诧异不已:“昨天说了是神主太太借我的,你直接还就是啦!”

    他一板一眼道:“不妥,瓜田李下,对你名声不好。”

    她这才想起男女大妨之事,忆及这位少爷最近才阖家从府城那边搬来,接过伞忍不住就问:“我听说如今外面也有学校肯收女子读书,更有人肯给女子体面工作为生,可是真的?”

    “有的。有专门的女子大学,还有些教导俳句和歌的屋舍,很多女子远比男子聪慧,更有毕业后进了报社的职业丽人。”他很老实的把见闻一一讲给她听,听完少女忍不住扶着脸颊感叹:“真好啊,不必把命交在他人手里,真好!”

    心里要从这穷乡僻壤走出去的念头更加坚定。世界那么大,她要去看看。

    想到这里女孩子抖擞起精神,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一直看着她的少年觉得自己又不大好了,心跳得太快了些。

    “你要是想去府城看,可以先搭乘骡马车往北去隔壁镇子,那边修了车站,坐火车可以直接进到府城大阪。”

    “火……车?烧火的车子?”

    “差不多,烧得是煤。”

    “烧火就能跑?”

    “听说是靠蒸汽带着跑。”

    “蒸汽?”

    “嗯。”

    阿薰完全无法理解,蒸汽不就是水烧热时飘起来的白烟吗?怎么能带着车子跑?

    福泽谕吉偷偷用袖子擦擦手心里的冷汗——她再多问一句他就要露馅了。如今兰学渐盛,虽说也有所涉猎……终究对于格物之理不甚了解,也就只知道些皮毛,更深些的原理可讲不出来。

    两人正聊得投机,神社大门忽然被人向内拉开,神主太太含笑向外面站着的一对少年男女打招呼:“福泽少爷,阿薰。”

    “太太早。”阿薰忙向她还礼,递了贡品手里提着的鱼也送过去:“家主夫人命我送鱼,还有昨日您借的伞,多谢!”她霎时红了脸,送了东西也顾不上参拜,转头就跑。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音符,如同少女此刻的心思既雀跃又羞赧。

    她身边的少年把手里拎着的大番薯塞给神主太太,眼神忍不住跟着掉头跑掉的少女拐了弯儿。

    “您也去吧,少这么一天神明不会怪罪。”

    反正他就算是来,提的也不是萝卜就是番薯,小气成这样神明怕也懒得搭理他,横竖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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