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桃源县尚在睡梦中,街道两旁的商铺房门紧闭,行人寥寥无几。
然而宽阔无人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个蒙眼执杖的和尚。
他二十的年纪,人虽然瘦了点,但是看上去清俊端方,彬彬有礼,可却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左躲又闪,仿佛面前满是来往的人群,疯子一般。
无尘当然不是疯子。
手中用来导路的树枝在地上点了点,他突然做出了一个侧身避让的动作。
如今只是凌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
这街上虽无活人走动,但是却有不少别的东西。
无尘看着视野中那朦朦胧胧、呈半透明状的魂魄,手上的树枝装模作样的试探了一下面前的道路,身子一侧,不着痕迹的避开了面前这个年愈五十、一身粗布麻衣的鬼魂。
无尘并非真的瞎子。
他的眼睛是能视物的,睁眼时看见活人亡魂,闭眼时只能看见游魂厉鬼。
但是自他有意识以来,其他人看向他的眼神里便永远充满了恐惧。
无尘不知道那些人的惊恐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日师父究竟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会如此的严肃。
只是在他五岁的生日那天,道信和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无尘的双眼附近画上了红色的咒文,然后用白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于是从五岁到二十三岁,无尘当了整整十八年的瞎子。
但是那些常人不能看到的鬼魂在他眼前仍旧清晰,黑茫茫一片中,那些散着幽光的魂魄像是深海中的水母一般,时不时就擦着他走过去。
所以他至今都搞不明白这个咒文的用处,不过好在他的好奇心并不强,只遵照着师父的指示,尽力低调的扮演着一个瞎和尚。
就在此时,身旁突然传来了木门打开的声音。
陈老三一脸憔悴的走了出来。
听到动静的无尘不动了,迎面而来的少女模样的亡魂直直的穿过了他的身子。
无尘一抖,浑身上下顿时如坠冰窟。
“无尘师傅,前几日刘大运货时压塌了前方的青石板,前面的路不好走,你小心点,往这边来。”
陈老三是十字街上陈氏面馆的老板,在这儿开店已经开了几十年,为人热忱善良,见无尘白布蒙眼是个瞎子,身上的僧袍灰扑扑的打着补丁,便总是暗搓搓的给他的碗里多加两文的面,此时见到他走的困难,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然而他一近身,无尘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
一个老人模样的亡魂飘了出来,绕着陈老三转了一圈,又背着手面色不善的盯着无尘。
陈老三有个卧病在床的父亲,早些时候,无尘偶尔能看见他父亲的灵魂飘出来,坐在门边,嫌弃陈老三太实诚面里肉放的太多,但是很快就会回去。
只是这次——
三魂离体,七魄将散,眼前的魂魄凝实的几乎可以看清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里面的那位老人,显然已经是药石枉救了,再有半盏茶的时间,屋内的那具躯体就会彻底的凉下来。
陈老三身上的药味很重,可是哪怕这药味再重上几倍,他也救不活里面的那位老人。
更何况他此时并无多余的钱财。
无尘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又摸了摸怀中瘪瘪的钱袋,寻思着钱够了后便将这些年欠的面钱给还上。
“对了师傅,近几日武陵江边溺死了人,都说在闹水鬼,你小心点尽量别去那里。”
陈老三满面忧虑,可是仍旧一叠声的嘱咐着无尘。
“这事我知道,不过还是多谢提醒。”
“害,你瞧我这脑子,师傅你是专门给人做法事的,这些事情肯定比我清楚,”陈老三一拍脑门,又忍不住说道,“不过师傅,你给人做法事的收费也太低了,其他人一两银子起步,你倒好,一文。”
无尘笑了笑。
“大户人家瞧不上我这样的穷和尚,穷苦人家一两就够生活一个月,我独自一人,有一顿饱饭能活下去就好。”
他同陈老三道了别。
趁着街上行人稀少的时刻,忍不住加快了脚下了步伐。
他一大早就起来未必没有自己的考量。
鬼魂怕剧烈的阳光,若是白天,他们会躲到人的影子里或是其他阴凉的地方,而在如今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来的时刻,他们就要自由的多,此时在无尘漆黑一片的视野中,便有不少魂魄朝着他迎面走来,又或许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像是在摊位前挑选着什么。
若是耳旁无人声,在无尘这个“瞎子”眼里,此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鬼市了。
所以一大早起来就有这么个好处。
街上人少,哪怕他左躲右闪,在空旷的大街上七扭八拐的像个疯子似的乱走,也不会有人发现。
太阳升起,金芒洒下。
随着各色鬼魂逐渐缩到阴影里,无尘也来到了一座简陋的房屋面前。
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李双是个农夫,家中的独女在前几日死去,无尘今日来这里,便是要给这位小姑娘做法事,当然,报酬只有三十文,不多,但是足够还掉欠陈老三的面钱。
白发人送黑发人谁都不好受,来开门的夫妻两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未到不惑的年纪,鬓角便生出了几缕白发。
“师傅这边走。”
李双虚扶着他的腰,将他引到屋内,又抿了抿唇,手忍不住绞在一起。
“天气热,这儿……味道不是很好,师傅见谅。”
味道岂止是不好,简直一开门便迎面一股恶臭,伴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水腥气,想必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了。
无尘眉尖忍不住一动,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又轻声道:“无碍,二位节哀。”
接着他便不再废话,熟门熟路的开始超度。
他做这事已经很熟练了,自他有意识开始便跟着他师父四处游历,超度亡魂,对象或许是路边的一只鸟,或许是田野中的饿殍。
那经文他念了上百遍上千遍,熟悉的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嘴一张便能极其顺畅的说出来。
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免不了紧张。
不是担心会出错,而是为了那即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
诵经声在这间小屋中回荡着,无尘挺直了背脊站在棺材前,头微微低着,面色平静,可是手心却忍不住出了一层薄汗。
逐渐的,在无尘一片漆黑的视野中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缕白烟,那白烟越升越高,逐渐凝实成了一个人形。
白衣黑发,指甲缝里带着血迹。
李家小姐自棺材中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了面前那个吟诵经文的瞎子和尚。
无尘忍不住呼吸一窒。
眼前那人面色惨白容颜清秀,可偏生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皮肉外翻,无尘甚至能看到那破碎的皮肉中白色的骨渣以及鲜红的血管,仍旧有血液自其中汩汩流出,转瞬就染红了她胸前的一片白衣,触目惊心。
她看了一旁哭的伤心的夫妇一眼,转而就将视线放在了无尘身上。
一片漆黑中,那位白衣姑娘一步步朝无尘走来,胸口的鲜血不断淌下,在她身后染出一条血路。
二者的距离从一丈,到一尺,再到一寸。
李家小姐在无尘面前站定,抬头,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无尘看着面前放大的惨白的脸,原本顺畅的吟诵声忍不住一顿。
下一刻,一双冰凉的手便抚上了他的脸。
“你看得见我。”
那双显的过分漆黑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他,平静的,死寂的,像是深渊将无尘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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