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柳书亭和无尘的相识倒是颇具戏剧性。
长宁三十六年,柳书亭第三次落榜举人,万般无奈之下背着打了补丁的行李回到了桃源县。
眼前的宅子面积不小,但看起来却破败萧条,朱红的大门上满是斑驳的红漆,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院子因为疏于打理早就长出了茂盛的杂草,这杂草一直蔓延到门前台阶,将石阶顶出了几道裂隙,耀武扬威。
柳书亭的手自落了灰的桌上抚过,他看着指间的灰尘,叹了口气。
他是个秀才,在他这个年纪能考到秀才,已经是十分惹人歆羡的事了。
毕竟二十多岁的状元多数只在话本里出现,在每三年的秋闱上,头发花白的考生比比皆是。
但是柳书亭的心情却是有些低落。
他祖上当过官。
大小官员三十四位,具是能写进史书的人物。
若是往前推一百年,说自己是桃源柳家出来的那是多么惹人自豪的一件事。
但是如今早已落败,原本的家产如今到他手里也只剩下了眼前这一座宅子。
柳书亭并没有想着一定要考上举人出人头地。
只是他娘这么希望,当年他娘尚未得病过世时,每日都要同柳书亭细数那三十四位先祖。
柳书亭听的多了,再回过头来看看眼前的落差,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失落。
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考了。
一是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不是那块料。
——他家所有的官运似乎都耗在那光辉的几代上了。
二是因为——
穷。
读书是很烧钱的一件事。
当年为他娘看病就花了不少钱,如今苦读了好几年,早就把家财花了个七七八八。
柳书亭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擦出来的灰尘蓬松一堆,多的够做床被子。
十几件旧家具被他收拾了出来,转手卖掉,结果拿来的钱只够支撑自己三个月。
——毕竟缺胳臂断腿还掉漆的家具别人愿意收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柳书亭要赚钱。
先定一个小目标。
——把自己的书房填满,用各类孤本。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遇到无尘的。
当然并不是无尘雪中送炭甩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扬长而去。
毕竟那时候无尘比他还穷。
距离两人相遇的半个月前,柳书亭捡到了一只碗。
那只碗出现在街边已经三天了,然而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人愿意去检它。
——毕竟一个碗又不贵,何必要去捡一个来路不明的呢。
但是柳书亭却犹豫了。
定下的小目标让他变成了一个极其节俭的人。
而且那个碗看起来挺好的,没有裂纹,花纹也好看,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柳书亭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它扔在街边。
于是在观察了三天,确定这个碗是无主的之后,他便兜着自己的面子,装作不经意间挪到街边,又不经意间将碗拿走。
这是个平平无奇的碗。
柳书亭平平无奇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然后在当天夜里。
一道惊雷劈下,劈断了他院子里的一棵大樟树,粗壮的树枝落到屋顶上,将那年久失修的屋顶给撞出了一个洞。
第二天,柳书亭在第一缕阳光的沐浴下醒来。
惨的是,因为晚上又冷风从洞里吹进来,所以他发现自己得了伤寒。
治病修屋顶使他的存款去了五分之一。
第三天柳书亭出摊给人写信,得了不少钱,结果刚走出几步就被人给偷了。
他转身追小偷,不慎摔断了腿。
第四天他打算当夫子教授学生,可惜因为年纪较轻,富贵的人家瞧不上他,穷人家的孩子又没有条件,没人来听。
第五天家里遭贼。
第六天一间房子被白蚁咬塌。
第七天……第八天……
柳书亭倒欠了五两银子,高利贷。
第十四天,他觉得门口那棵樟树株形优美,枝干不高不低,极其适合往上面挂一点东西。
——比如白绫什么的。
当然他只是想想,因为目前他连白绫都买不起。
第十五天……
无尘来到了桃源县。
他住在郊外的一间破庙里,没有人没有鬼,连耗子都不稀罕进来。
天地茫茫只有他自己一人。
但是无尘却对这个环境很满意。
或者说……他对自己不用与旁人过多接触很满意。
这是他走过的不知道第几个县城。
因为他看不见,所以许多县城大都是差不多的,他也并不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赚够了盘缠就离开,就像他之前经过的无数城镇一样。
鸿运楼的老板娘施舍给了他一碗饭。
无尘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被突然冲出的柳书亭撞了一个趔趄,手腕擦破不小的一块皮。
“你没事吧?”
柳书亭显的有点紧张,他想拉无尘去医馆,可是一摸,转而发现自己刚出摊写信赚来的钱被小偷给偷走了。
而小偷早就已经跑远了。
他拄着拐杖沮丧的垂下了眉眼。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他说,抿着唇。
无尘是个盲人,柳书亭为自己撞上了盲人而感到愧疚。
无尘想说不用,他不习惯同他人太接近,但是长久以来独自一人的生活让他拒绝别人也不是很擅长。
所以一刻钟后,无尘扶着柳书亭回了他自己的房子。
“你坐下,我帮你包扎一下。”
作为一个腿还没好的人,柳书亭表示自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纱布。
无尘默认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柳书亭聊着,当然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柳书亭在单方面的说,他只是时不时礼貌性的点点头,以让柳书亭不那么尴尬。
“多谢。”
包扎完后,无尘起身打算离去。
院子里的杂草在他的脚底下沙沙作响,他穿过院子,路过厨房,蒙着眼的头无意识的一侧,透过厨房大开的木门,看见了灶台上的一只碗。
于是他顿住了。
柳书亭在房间内见到他的动作,拄着拐杖好奇的出来,循着他的角度看过去,疑惑道:“你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一转眼看到了那只碗,又咧开了笑容,“那只碗是我在街边捡来的,青花的,除了那个豁口没有什么大的磕碰,样子也不差,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扔在街边。”
“你说这是你捡来的?”
无尘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
“是啊,不然好好一个碗,多浪费啊。”
“你能把那个碗给我吗?”
半晌,无尘突然道。
“诶?自、自然可以。”
说罢柳书亭便想拄着拐杖去厨房,却被无尘拦下了。
“不用了,我来吧。”
无尘拿过了那个碗。
柳书亭在一旁看着他,眨眨眼,突然道:“你其实能看见的吧?”
“什么?!”
无尘一惊,手中的碗险些脱手而出,被他险而又险的接住。
“呃……没有没有,刚刚是我瞎猜的,眼睛都蒙住了,这么可能还能视物,是我胡言乱语了。”
惊觉自己一不小心把心中所想给说出来后,柳书亭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连连解释,一双眼半是忐忑半是慌乱的看向无尘。
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失明,他的所作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瞎猜干什么。
“你……你在瞎说些什么……”
无尘攥紧了垂下的手,顿了顿,又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这个样子,便是未曾失明的人也看不见吧。”
“啊……其实也不能说你可以看见。”
见无尘没有生气,柳书亭挠挠头,慢悠悠道:“在厨房的前面有一个小坑,你刚刚差点因为它摔跤,说明你其实是看不见路的,但是你前往厨房的动作又十分的有目的性,像是早就知道厨房在那个位置,可是你是第一次来我家,我又没有领你去过……”
“而且,在你拿碗之前虽然在桌上摸索了几下,但是动作又急又快,一个不慎极容易把碗扫下去,不像是在小心摸索,反倒更像是在……”
“……装?”
柳书亭小声吐露出一个字。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碗的位置,所以才……”
柳书亭抬头看着他,明明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是却是硬生生把无尘逼出一身冷汗。
这个人……也太过敏锐了。
无尘下意识的拨起了手中的佛珠,嘴唇抿的紧紧的。
“不过这都是我瞎猜……”
柳书亭以为无尘不高兴了,立刻道,然而还未说完便被无尘便出声了。
“以后在路边看到有豁口的碗不要轻易去捡。”
“为何?”
无尘低头,思索了半晌后,突然将手中的那只碗扔到了地上。
一声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响起。
“你现在看看,这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这怎么回事?!”
柳书亭忍不住惊呼出声。
地上的哪是什么精致的青花,分明是一个灰扑扑的脏碗,碗底甚至还破了个大洞,什么东西都兜不住。
无尘的视野中。
原本抱着碗的一个手掌大小的小鬼尖叫一声向他扑来,却被无尘用袖子一兜,借着袖子的遮掩用手中的佛珠将他套了给满怀。
刺耳的尖叫响彻耳畔,无尘的眉毛几不可见的皱了皱,心中一动,那小鬼便被骤然收紧的佛珠给掐没了声,乖巧的像个瓷娃娃。
“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倒霉?”
无尘问道。
“是。”
柳书亭眉眼耷拉下来。
“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让你破财?”
“对……”
无尘弯腰拾起一片碎瓷片,良久,淡淡道。
“因为钱财害人性命者,死后有概率会化为穷鬼,穷鬼只有巴掌大小,常年携带着一个没有碗底的破碗,自身永远兜不住财富,但却对财富极为渴求。”
“若有人被碗上的障眼法迷惑将其带回了家,那么自身的财运也会受到影响。”
“穷鬼会想方设法不断的掠夺他人的财物,但是因为无底碗兜不住东西,所以你的财物金银会从这儿……”
无尘指了指破碗空荡荡的底部。
“源源不断的溜走。”
“不过现在没事了。”
无车收紧了手中佛珠,柔和下了神色。
随后又微微颔首,单手成掌置于胸前,躬身一礼。
“多谢施主包扎,贫僧告辞。”
“等等!这位师傅不知您名讳为何?”
无尘没有答话,微微侧头想柳书亭示意自己听到了后,便开门离去了。
等到柳书亭拄着拐杖一路追了出来,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早已没了无尘的身影。
……
随着那只破碗被砸碎,柳书亭的生活重新便风平浪静起来。
甚至连运气都似乎触底反弹,隐隐的变好了。
在那只碗被砸碎的第三天,柳书亭在一次外出买早饭的时候碰到了排队的莫子谦,两人交谈了几句,彼时柳书亭并不知道莫子谦的身份,也不知道哪里得了他青眼。
总之次日一早,便稀里糊涂得了一份书吏的差事,预支薪水还了高利贷。
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又过了小半个月,柳书亭成功办起了学堂,又多了一份外快。
本来两人应当是不会在见面了。
但是命运嘛,怎么说呢……
那日柳书亭正在调查一件案子,他本来觉得莫子谦开出的薪水有点高,现在才明白,实则是拿多少的钱就干多少的活。
向来对鬼神敬而远之的人就这么被迫跟各种奇奇怪怪的案子打起了交道。
他慌乱的在街上跑着,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如影随形。
然后一不小心,同一人撞在了一处。
柳书亭抬头,发觉正是半个月前那个神秘的和尚。
此时无尘正打算离开桃源镇,若是没遇到柳书亭,约莫两个时辰后便能出了这镇子。
“你……”
无尘想问他有没有事,但是刚说出了一个字便眉心一皱,一把将柳书亭拉到了身后。
眼前藏在人影里的亡魂似乎是感受到了无尘那串佛珠的威胁,不甘心的瞪了他一眼,默默沉入了影子。
“施主,你没事吧?\"
无尘转身询问,却在下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恩公!”
“是你?”
饶是无尘此刻也不由的感到稀奇,他转头看了看那早跑的没影的鬼魂,纳闷道:“你这……也太倒霉了。”
“是啊。”柳书亭哭丧着脸,“我明明最讨厌这些东西了。”
他顿了顿,攥紧了手,一张脸从脸颊红到脖子根。
“我知道不应该麻烦你的,明明上次的恩情还没还……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汗。
“恩公!能不能帮我个忙?报酬我会给你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要我给的起!”
“我并非修士。”
无尘沉默了半晌,慢悠悠道。
柳书亭默默松开了手。
“所以不保证一定能帮到你。”
“至于报酬……不用了。你请我吃顿饭,权当还了这个人情。”
无尘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站了起来,顺带拉了柳书亭一把。
柳书亭似乎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他 ,被催了一下才猛的回过神,意识到,他这是……答应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道路两旁的高大树木洒下一片绿荫,几许阳光从枝叶间漏出来,投下几个圆形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柳书亭同无尘并排走在一起,眼中倒印着烟火气。
“在下姓柳,名书亭,不知阁下名讳?”
清俊的和尚微微侧头,灿金的阳光柔和了他的轮廓,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中显的像一圈光晕似的。
削薄的嘴唇抿出一个笑容,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字来。
“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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