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凤去台空12

    依翠渚的规矩,每年只能招录新生三十人,自闻宴执掌山门后,改为四十二人。这四十二人在接下来的一年会进行轮考淘汰,即每次月考淘汰最末一位,最后留下的三十人才可拥有属于自己的沉香名谒,留下成为正式的门生。

    此举施行以来广受好评,一方面避免了招考一锤定音的草率,给了人才一段优中选优的考察期,另一方面也给更多人了在翠渚学习的机会。那些最终被淘汰的十二名学子,或多或少在翠渚都学到一些东西,回去也能学以致用发光发热。

    然而这些今年都没有了。

    所有家主后知后觉幡然醒悟,闻宴那招“只录一人”是有多厉害

    表面上,他不参与出题、不参与阅卷、不参与会试,一副主动避嫌绝不包庇的清风姿态,实际上,他这“只录一人”一下就帮白锦玉扫除了一千多个对手,不仅如此,在这“只录一人”的大框架下,什么轮考淘汰制,什么一年考察期就都没有了

    就录一个学生,还考察个什么鬼

    考上了直接就发沉香名谒和云绢绫绡

    所有家主都感觉中计了,但是为时已晚。好在设计的人是闻宴,中了他的计也不算太丢脸。

    白锦玉跪在议事堂中,闻宴双手将一叠崭新的云绢绫绡递给她,细腻淡碧的绢料上,端正地、静静地、可爱地躺着一方深紫如墨的沉香名谒。

    背面是雕刻精美的金镶玉竹纹,正面两边是“方正捷悟,容止贤好”,中间端端正正刻着三个大字,“白锦玉”。

    这一刻议事堂寂静无声。

    为了这一天闻宴经历了什么,在座的观众都是见证者,眼下见他如愿以偿,人人心里都感慨万千。

    很多人到了这一刻才发觉,其实对于白锦玉重归师门,自己也是乐见其成的。

    白锦玉将名谒放在鼻尖嗅了嗅,万年沉香木的绵绵幽香沁人心脾,她抬首,对闻宴一笑“好香。”

    闻宴微微颔首,一向齐光霁月的脸上竟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录取三天后,白锦玉搬回了一脉,她回来的当天千玺预备要大宴五脉,被几家家主紧急勒止后,他心有不甘,仿佛不花些银子就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欢悦,给渚中门生每人发了一百两银子。

    白锦玉没给翠渚丢脸招考名列第一,本来就赢得了人心,现在再加上千玺这散财童子一打点,眼下每个人都对白锦玉热烈欢迎,她走到哪里迎的都是笑脸,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吃完一盘王楚然做的梁溪酱排骨,白锦玉把剩下的骨头倒给匐在她脚边的阿黄、小白狗、还有它们的小狗崽,抬头才发现桌子上只剩了千玺。

    “楚然和闻玲呢”

    千玺吐掉一根鱼刺“不知道啊,吃了一半突然跑出去了。”

    正说着,二人走了回来,在桌边重新坐下,脸色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闻玲看着白锦玉身前的空盘,吓了一跳“你吃了一盘啊”

    白锦玉点点头“是啊,不是你让我都吃了吗”

    闻玲没答话,却看了王楚然一眼。

    王楚然困惑地问白锦玉“你就没有一点儿想吐的感觉吗”

    白锦玉摇摇头“没有。”

    闻玲和楚然再次相视一眼。

    千玺伸筷子又捣了块鱼“我师姐的孩子一点都不折腾娘亲,知道师姐爱吃美食怎么可能让她倒味口这孩子懂事,我已经决定了,等他出生那天我一定要大宴全渚”

    闻玲奇道“你还想着大宴全渚哪”

    千玺道“那当然啦,我师外甥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当然要给他铺铺路喽”

    王楚然掩嘴一笑“你呀可真要成散财童子了。”

    白锦玉道“你别办了,你把钱给我得了,我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千玺停下筷子,看穿她似地道“师姐你想干什么去呀那皇帝还没死呢,你夫君他出不来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就在翠渚好好养胎,把我的好师外甥生或者外甥女生出来”

    白锦玉不是很同意,一转过脸只见王楚然目光怯怯地望着她,白锦玉当即就明白了,安慰她道“我不会让闻宴难做的,我保证,翠渚的门规我知道。”

    王楚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她绽出笑容。

    闻玲不服地问千玺“你白师姐一生孩子你就大宴宾客庆祝,为什么我生桃子李子的时候你就没这么做呢你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王楚然也凑热闹道“对呀,润儿出生的时候你也没有”

    千玺扫了她俩一眼“这规矩是我刚定的。以后吧,如果以后你们再添丁,我也一样给他们办,行了吧”

    闻玲道“这可是你说的”

    千玺一抖,觉察不简单,联想她们刚才吃饭吃得好好地跑了出去他来回打量起闻玲和王楚然。

    她们一个笑得得意,一个面带奇怪的羞色。

    白锦玉这会儿也看出端倪来了,急不可待,又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你们难道也有了吗”

    王楚然的脸更红了,已然无声的回答,闻玲则压不住笑地点了点头“嗯”

    白锦玉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

    王楚然和闻玲相视一笑,闻玲道“雪飞昨日给我们瞧的,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白锦玉意外极了,盯着二人的肚皮一阵猛瞧“那你们的都多大了”

    闻玲戳了王楚然一指“你说呀,怎么都是我在说”

    王楚然这才红着脸道“我们两个差不多,都是一个月吧”

    白锦玉握上王楚然的手“闻宴知道了吗”

    王楚然点了点头,脸上的薄红都快扫到了眉际,愈发显得娇美。虽然她和闻宴已经有了润儿,可是看在人眼里完全还是一副处子之态。

    白锦玉轻声道“真好”

    她嘴角浅笑,心里却泛上一股落寞酸楚。闻宴和陈雪飞都享着再为人父的喜悦,而凤辰还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

    她将落寞和思念深埋心底,嘴角重新挂上笑意,和闻玲王楚然一起看向千玺。

    千玺的脸上已经僵硬,好半天才活动了过来,嘀咕道“看来我得赶紧把放出去的债收收了。”

    白锦玉决定什么都不想,先将孩子在翠渚太太平平生下来,等孩子一出生,就什么都不能再阻止她了。

    然而翠渚太平,大徵朝却很不太平。

    在白锦玉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扶文国的蝗灾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举国颗粒无收,国民为了活命,开始冒犯徵朝南境抢夺粮食,两国边境由此摩擦不断,矛盾逐渐升级。

    扶文国这种级别的骚扰对潢潢大徵来说根本小菜一碟,但出人意料的,这次凤华竟让太子亲自挂帅南下,并且还任命刚刚上位的尚书令苏策担任护威中郎将,一同前往平息战乱。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白锦玉觉得这简直是小题大作,杀鸡用牛刀,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

    太子仁厚,德行不失,美中不足就是少了一些军功。像对付扶文国这样必胜的战役,正可谓是上天赐给太子的机会,只要他出个场,史官笔下就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新君的威望就树立起来了。

    至于苏策,他这个人精自然也是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上位不久,跟着太子远征一回,既暖了现任皇帝的心,又贴了下任皇帝的心,一来一去自己在朝中的位置也更加夯实了,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然而谁知,就是这看起来稳赚不赔的生意,却豁出了惊天的大差子

    在白锦玉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南境传来噩耗,太子死在了边境

    据说是被人夜袭营帐,一剑割了头颅

    太子一死,军心大乱,边境将领纷纷认定会因太子之死获罪,即使打胜了仗也是难逃一死,于是叛的判逃的逃,就连苏策也不知所踪。

    群龙无首的兵卒顿时溃不成军,战况急转直下,为生存而战的扶文国军队越战越勇,原本只是想抢点口粮的野心,一下膨胀成要开疆拓土,一口气拿下了大徵南境三座城池。

    太子的死讯传到长安,皇帝痛哭流涕几度昏厥,当即调派兵部及南境周边几个刺史、节度使奔赴战地,发誓要为太子报仇雪恨

    谁知扶文国军队如有天助,不仅用兵如神,而且对大徵山形地貌了如指掌,被派上战场寄予厚望的朝臣节节败退,最终无一幸免全都战死沙场,城池一失再试失。

    民间开始有议论流传,当初日冕的警示不是晋王谋反,而是蝗灾。因为会错天意,冤枉贤臣,现在老天要降下更大的灾难,所以才有战争、储君死。

    战线在大徵境内逐渐深入,一批一批的将帅上阵,一批一批的死在沙场,当朝廷里再也点不出人去挂帅的时候,凤华慌了。

    这时从前线传来密报,说有人在与扶文国对战的时候,在对方的军阵中看见了宁王凤麟

    宁王不是应该在天牢关着吗

    怎么会出现在南境的战场上

    凤华将信将疑杀到天牢,火速将宁王从天牢里提了出来,上前一看,大惊失色这蓬头垢面被提出来的囚犯哪里是凤麟只是一个长得与凤麟有七八分相似的替身而已

    一番严刑拷打,这人如实招供,真正的凤麟已经在两年前就被当年掌管天牢的主司调包弄出去了

    而那个主司在一年半以前就已经死了

    凤华如遭晴天霹雳,在天牢里昏了一场,醒来时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召见凤辰。

    昏暗的天牢里,只有凤华和凤辰二人。

    “你之前日日要见朕,是否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件事”凤华像霜打过的茄子,无神地看着凤辰。

    凤辰道“是。”

    声音平静、冷漠、疏远。

    凤华一阵苦笑,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变成了哭声“朕为什么不见你为什么就没有见你一面呢如果见了你一面,一切也许就完全不同了”他仰天悲怆“如果朕见你一面,怎么也不会让煜儿去南境啊”

    突然他抬起头,一把抓住隔离他们的铁杆“你为什么不告诉这些狱卒让他们传信禀朕”

    凤辰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视中,凤华自己已经明白,他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会传达给朕呢不,他们怎么会不知若是给朕知道凤麟跑了他们也活不成了”

    凤辰瞅着他。

    “凤辰,”凤华颤抖地喊着凤辰的名字,浑浊的眼睛里模糊了泪水“煜儿死了煜儿死了”

    凤辰略愣住,半晌,才道“何时的事”

    凤华神伤道“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南境有战事,朕本意是让他去历练历练,立些军功,谁知谁知朕为了他做了那么多,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凤辰眼眶微微湿润,默然良久,道“陛下节哀。”

    凤华仰天闭目,老泪纵横“凤辰啊,朕的太子没有了啊”

    凤辰道“陛下还有很多儿子。”

    “他们太年幼了”凤华长叹,仿佛没有人可以懂得他的悲伤,低语“朕不仅没有了太子,朝中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

    凤辰道“陛下朝中能臣干将灿若繁星。”

    凤华摇摇头“凤麟在南境的敌军中,他在帮助他们攻打大徵啊朕派去的将帅全都折了他是来报仇了他一定是来报仇了现在朝中人人畏惧,已经无人肯上战场了”

    一阵长久的阒静无声。

    凤辰道“那就让臣去吧”

    凤华精神一震,有些激动又有些犹豫“你如果去,必是锁定胜局,不过”他欲言又止。

    凤辰看着他,看出了他的不放心,直接道“陛下怎么安心就怎么做吧”

    凤华浑浊的眼睛顿时闪过亮光“朕可以放你出这牢笼,你想去南境战场朕也可以让你去不过,朕要你没入贱籍,你可同意”

    凤辰直直地看着凤华,过了一阵,明白透彻地道“陛下考虑得周到,没入贱籍后即使军功再高也不能晋升。贱民不在士农工商之列,不应科举、不能做官,妻子儿女世代为继,不得脱籍。”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脑里忽然浮现了一个他日夜思念的人。想到她,想到贱籍,他闭了闭眼幕。

    凤华脸上赧了赧,但他并没有改变念头的意思,当太子是正直壮年的凤煜他都忌惮凤辰,何况如今他剩下的孩子年岁都尚不及凤煜。

    “你可愿意”凤华追问。

    凤辰没有回答,凤华的目光不禁焦灼。

    安静的空气中有什么在剧烈挣扎。

    良久,凤辰目光回视凤华,坦然道“臣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让臣死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吧”

    “你会叛朕吗”

    “臣不会背叛凤室先祖。”

    在白锦玉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在他们原本说好要一起相守的隆冬,凤辰走出天牢,离开了长安。

    出于军机需要,此行他是悄然前往南境,这次凤华算留了些情面,没有昭告天下他没入贱籍的事情,只是给相关衙署军中的敕牒上写有告知。

    白锦玉得知凤辰身在南境的消息时,两月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快临盆了。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来自南境的手信。信封的落款人是言洛,但是打开信笺,里面却是另一个人的字体写着六个字即死,妻为我铭。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我的妻子为我写墓志铭。

    这是凤辰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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