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不在。

    不在, 不在, 屏风后不在,床底下不在, 到处都不在。

    宛如被按下暂停键, 赫连渊疯了一样急切翻找的动作猛地顿住, 面色冷峻得能结出寒冰, 片刻之后, 忽然一脚哐当踹翻了一旁的空箱匣,爆裂开震天的响声。

    妮素急得眼里噙了泪:“单于……”

    赫连渊没说话, 眸底一片如夜如翳的暗沉。他大跨步走出王帐,望向四周依旧安静如昨的景色, 突然伸手抹了一把脸。

    他像只被侵犯了领地和所有物的野兽般暴怒, 担忧, 焦急, 然而更多的却是把他心都揪得发疼的自责。就在自己的领地里, 就在自己的眼皮下, 却连自己重视的那个人都保护不了……

    赫连渊放下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那是恐惧的震颤。他无法想象将任何不好的事情加诸于那人身上的模样——他合该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猫儿一样懒散蜷在银灰的大氅里, 不,那件白狐狸皮的也不错,或发呆或饮茶,有时拿蕴着点很浅笑意的眸子看过来……

    赫连渊喉结上下一动, 死死大睁着眼,深蓝的瞳孔下裹了一圈红。

    怎么就,自己怎么就把人给弄丢了呢?

    妮素望着那个高大男人沉默冷砺的背影,忽然有些不忍上前。他像一匹孤狼或是一棵冷杉,静静矗立着,浑身上下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气息,可是那寒意里又带了点男人的萧索和孤寂,有一瞬间茫然宛如丢失心爱之物的孩子。

    他转过来,彷徨的孩子不见了,冷厉的面上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郁色沉沉,唯有那深邃双瞳被怒火烧得发亮。

    “去找。把整个草原翻过来。”

    冷硬的语气顿了顿,赫连渊眼神掠到王帐不远处的泥土上,瞳孔忽然一缩。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碧青嫩草旁的泥土还十分细润。然而赫连渊却无暇欣赏茵茵美景,他望着泥土上隐约的车辙印,张着玄铁长弓也不会发抖的手此时无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叫上赫连奇,带上人手。”

    他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字来。

    “备马。我接他回家。”

    *

    枣红马发出吃痛的嘶鸣,杜威却恍若未闻,手里马鞭一下比一下发狠地抽在马背上,力道大得应声带出破开皮肉的血痕。

    “快点,再跑快点……该死,你这个废物畜生!”

    那张娃娃脸上此时俱是暴怒的铁青,然而当他再一次回头,发现天际已然现出上百道铁骑马影时,那张布满冷汗的脸又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狂奔颠簸的马车里,长孙仲书背靠车壁,静静垂下眼不言语,因一路奔袭而散落的几缕墨丝粘在微微泛白的侧脸,宛如羊脂美玉上泅开的墨痕。

    “要被追上了……不行,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对,我必须要想出个办法。”

    杜威魔怔似的喃喃自语,他忽然一下收紧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停下了快要累垮的脚步,马车因为惯性又往前冲了一截。

    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回头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舌尖忽然舔上了虎牙,咧开个笑容。

    车帘刷地一声被掀起,长孙仲书因骤然冲破阴暗的阳光不适应地微眯了眯眼。再睁开眼时,他看到面无表情的侍卫居高临下望着自己,手中那柄刀已出鞘,尖利的刀锋反射着雪白的银光。

    他轻轻叹出口气,带着点早有预料的释然,闭上眼,嘴角甚至略微勾起个轻松的弧度。

    “噌”的一响,是刀刃破空用力劈下的声音。

    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光的冷意凛凛扑来。

    这不应该。

    对一个死人来讲,不应该。

    长睫一动,长孙仲书睁开眼,自己的脖子还好好待在脑袋上。他低下头,面前有一截断绳,刚从被缚着的手腕滑落。

    杜威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左手抓起绳子,没回头就随手扬到地上。长孙仲书一瞬以为他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只是打量了一圈,勾起个嘲讽的微笑,下一秒,表情骤然一变。

    “阏氏……怎么办啊!”重新哆嗦着爬出车厢的侍卫望向疾冲而来的追兵,面色惶然,嗓子眼里发出破碎的高声,“您好不容易才支开人逃出来,眼看着离回家就只剩一步了……是属下无用,都是属下拖累了您!”

    鲸波般汹汹席卷而来的铁骑忽而驻步,只因为在最前方高大英武如山男人的突然勒马。他离马车几十步,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笔直挺立的脊背近乎僵硬,攥着缰绳的指节捏到发白,却怎么也无力发出继续促马前进的命令。

    “哥……”

    落后一步的赫连奇担忧地望他,轻唤一声。

    男人的脸色森然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那架孤零零马车上慌张的侍卫,睚眦欲裂,瞳孔暗成一片深海,里头却有看不清的情绪破碎地闪动。

    杜威低下头,哽咽着哭喊,被头发遮住的眼睛却愉悦地弯起:“您说您想家了,想回到从小长大的属于您的地方,说怀念能以男子身份堂堂正正生活的日子……都怪属下不好,要是能把这马驾得再快一点——”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男人动了。

    布满流畅肌肉的手臂沉稳地从背后抽出长弓,缓缓举起,尖锐的箭尖毫无旁骛直对车架上的身影,锋利的箭头冰冷如雪,冲天迸射的杀意让所有人都亲身直面死亡的恐惧。

    “大哥!”赫连奇面色惊悚,“你先别冲动,这毕竟是你贴身侍卫,就这么……”

    他的话也没能说完。赫连渊的眼眸蒙了一层血色,他仿佛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冰冷无机质的目光注视着瞄准的目标,如呼吸般自然,搭在弓弦上的两指微微一松。

    “嗤”的一声,箭矢入肉。

    一箭穿心。

    杜威瞪大了眼看自己被利箭穿透的左胸,艰难地一寸一寸抬起头,神色不甘地望向马背上的单于。他张张口像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溢出一串伴随无意义音节的血沫,大睁着眼轰然向后跌落。

    一片死寂。

    身后的铁骑无一例外伏下了头颅,没人敢看这个爆射出冲天气势的暗色背影。衣袂翻飞,他翻身下马,一步步朝那辆马车走去,脚步踏在地上的声音如灌铅般深沉,鼓点一样打在人惊悸的心里。

    “都别跟上去。”赫连奇抬起一手阻住背后铁骑,轻声叹息,“让他一个人过去。”

    赫连渊的眼里好像只能看见那辆马车,或是车帘在风中飘扬时隐隐露出的那道人影,除此之外,视线再无其他。他有些迷茫,有些委屈,有些近乡情怯的退缩,可是当他沉默掀开车帘,和那双依旧澄澈空明的眸子对上时,一切都只化为了心脏闷闷的疼,击得他头晕目眩。

    他当真要走么?他不是……他不是一直喜欢自己么?

    杜威的话在耳边回荡,赫连渊突然第一次无可救药地品尝到害怕。长久以来的平静与侥幸,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让他一直刻意避免去想一些问题——

    这个人,这个自己一看便生出无限欢喜的人,就不会在夜里明月照过来的时候想家吗?就心甘情愿披上女子的红裳嫁给另一个男人吗?就真的……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吗?

    可是他好自私,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只是想要把他留下来。

    赫连渊慢慢伸出手,用发颤的指尖替他把散落的乌发挽到耳后,张口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你要……你要跟我回去吗?”

    他其实更想问另一句,可是他不敢:

    如果我不来,你就真的要和他走吗?

    长孙仲书把视线凝回他脸上,静了一瞬,忽然轻轻露出点浅笑。

    “当然。”

    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锤在赫连渊心脏,他神情放空,一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在回答他问出的问题,还是脑内未言的虚想。

    可是面前之人又伸出了白而纤细的手,抬头望他:

    “……带我回去吧。”

    赫连渊忽然有点鼻酸的冲动,他像握住什么恩赐一般,小心而虔诚地握紧他的手,低头望去,瞳孔却骤然微微一缩。

    他看见了皓腕上扎眼的红痕,他很熟悉,这是绳索捆绑后留下的痕迹。

    赫连渊无法抑制地全身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道令他心疼不已的红痕,心中又爱又恨。他恨,恨旁人胆敢伤这人一分一毫,可是他爱——

    “是不是他把你绑到这儿来的?”

    赫连渊语气尽力压抑着什么,眼里有说不清的风云涌动。

    长孙仲书看着他的模样一愣,下意识开口:

    “杜侍卫走进王帐想把我敲晕,然后拿绳子缚了,塞进了车里……”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急不可耐的怀抱就狠狠撞来,揽着他腰背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是想将他揉碎了融进骨子里。

    长孙仲书还没来得及皱皱眉说疼,那眼角发红的男人就先一步把他放开,一手圈住他手腕,在那抹刺目的红痕上轻柔地来回摩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几乎是哆嗦着舒出一口长气,第一次在人前显露这般失态,“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是故意要把你掳走的。”

    赫连渊眼也不眨地盯住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深邃的目光几近贪婪地逡巡。他患得患失的心在这瞬间被汹涌漫上的感激填满,让他觉得自己从发现长孙仲书不见的那刻起,一直到现在才真正又活过来。

    他不是自己要走的,他不是自己想离开他身边的……

    赫连渊又在心里反复默念了一遍,这样的行为让他有安全感,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坚不可摧而又锋锐无匹的年轻王者,征伐冲锋,一往无前。

    长孙仲书将他情绪的变化尽览眼底,心底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被微微一拨。他闭了闭眼,等那点涟漪消失得无影无形,才重新睁眸,微凉的指尖安抚地在他手背轻敲了敲。

    心怀激荡的男人一瞬就随着他的动作平静下来,好像天生就该这样自然。他有一刻想俯身吻一吻那道腕上的红痕,索性还存着点理智,知道这并不是他们二人关系中应存在的举动。

    赫连渊凑近了点,近得能望见鼻尖上冒出的细小汗珠,嗓音微微有些沙哑。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了。”

    马车外,长草连天,却映出另一幅宛如静止般的画面,缄默在人群之中扩散蔓延。

    数百铁骑包围着马车,忐忑不安地等着,中间一圈诡异的空洞,却无一人敢越过那短短几十步距离。赫连奇骑马立于最前方,面色担忧地遥遥望去。

    “左贤王,可需要派人前去看看?”身后铁骑轻声询问。

    赫连奇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忽然有细小动静传来,几百道目光一齐朝那辆孤零零的马车投射去。

    车帘掀动,先跃下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只见他们的单于将车上之人珍视万分地抱下,小心得宛若对待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一直大步走到了通体漆黑的骏马旁,也不见丝毫将人放下的意思。

    “侍卫杜威,绑架阏氏,蔑视律法,谎话连篇,死有余辜。”

    赫连渊逆着凛风走来,口吻冷硬得如同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坚冰。

    他走回马前,停下脚步,摸了摸怀中人的手腕,忽然皱皱眉提高了声调。

    “来个人先快马回去,叫大夫备着。若耽搁了阏氏手腕上的伤……”

    他垂下眼,话音很轻,却听得在场所有人不由得悚然恭敬地低首。

    “便也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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