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渊正和工匠交谈, 门口忽然有侍卫来报。
“单于, 右校王在外头求见。”
赫连渊皱着眉想了半天右校王是谁,好不容易才叮一声灵光一现。
“哦, 那个姓赵的家伙啊。”他啧了一声, “叫进来吧。”
赵信陵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进来, 还没见着面就先闭着眼扑通一声跪下。
“见过单于!”
一抬头, 发现正对上一张劳动人民淳朴的脸, 死命摇头满脸写着不敢当,摆手否认的速度快到能被抓去发电。
他这才发现跪错方向, 朝着了后头的工匠,连忙又挪动膝盖转回正确的角度, 低眉顺眼, 老老实实。
赫连渊挑了挑眉:“我不是让你去陪阏氏说说话, 想办法让他高兴些吗?你不去找他, 反倒来这儿找我作甚。”
赵信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开口:“臣……臣去找阏氏了。”
“然后呢。”
“然后臣陪阏氏聊了会儿天。”
“继续。”
“接着臣、臣又陪阏氏喝了点小酒。”
“……”
赫连渊呼出口气, 两手交叉, 战术后仰:“你知道阏氏受伤了吧?”
赵信陵忍辱负重,没有当场辩论手腕上那一点都快要消退的红痕到底算不算伤,只是小心地掀起眼皮向上瞧去,试图观测出自己存活下来的可能性——
“不就是喝点酒嘛, 多大点事!”
赫连渊眯着眼和善地向他看去,咧了咧嘴,一口白牙被阳光反射得发亮。
“下辈子多注意点就行了。”
*
长孙仲书还觉得有些奇怪,那天赵信陵明明说之后会时不时来看望他, 不过一直到他手腕上的伤痕足足都能好上三个来回,都没见过他再踏上门一次。
后来他自己都快把这事儿忘了,才在某一次难得出门中恰巧与他碰面,一打照面,就不由惊讶地抬了抬眉:
“赵信陵,你这是几天没合眼了?”
被他唤到名字的人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木木地转过半张脸,眼底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好好一个精神小伙都被整得足足沧桑了好几岁。
“……熬了几天夜。”他一脸生无可恋,“为了修身养性练书法。”
“什么书法,我能看看吗?”长孙仲书有点好奇。
赵信陵看他的目光愈发沉痛,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慢慢吞吞往怀里掏了掏,才掏出几捆纸卷来。
刷拉一声,纸卷自上而下展开,露出里头遒劲的大字来。功底倒是没毛病,一笔一划入木三分也能看出下笔时咬牙切齿的力度,就是这字的内容——
长孙仲书捧着那左边写着“祸根万种皆由醉,醒后方知恨也迟”,右边提着“今天一滴酒,明天两行泪”的纸卷欣赏了半天,放下来,拍了拍赵信陵的肩。
“看不出来,你觉悟很高啊。”
说完又若有若无地把眼神转到他腰间别着的那个棕色酒葫芦上。
赵信陵本来还神情委顿形容憔悴,一见长孙仲书打量的眼神,登时吓得几日里的睡意都飞去了外太空,一把捂住自己的酒葫芦跳开两步。
“小皇子你你你不要过来啊!”他惨叫一声,“这里头真的没酒了——我真的、我真的一滴都不剩了!”
一滴也不剩的赵信陵拎着那堆书法作品又跑路了,说是要回去发奋闭关,不修好身养好性无颜再出门。长孙仲书看着他苦大仇深逃窜的背影,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他在心里向被自己把快乐建立在痛苦之上的赵信陵告了声罪,一个人又坐下眯起眼看起了风景。若说草原上还有什么是自己离开后可能会怀念的,大抵就是黄昏时火红的落日,金灿的余晖,堂堂正正照影进江河和大地,让他错觉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瞬变得宽阔。
他没有待很久就回去了,恰巧是银钩似的月亮正要爬上山坡的时候。赫连渊今天特意嘱咐他出门要早点回来,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什么事。
长孙仲书掀开王帐的帘子踏进,表情有两分意外。
“你摆了这么一大桌子的酒菜……是要宴请谁?”
帐子内只坐了赫连渊一个人,铜灯映出月光,笑着望来。
“我想要宴请你啊。”
“可是这平白无故的……”长孙仲书在他身边坐下来,嗅了嗅鼻子,白瓷壶里隐隐飘着一股酒香。
“怎么就平白无故。”赫连渊不赞同,“大夫说你的伤已经好全了。我本来还不是很相信,不过想想这已经是三天里第八次问他了,他依旧没有改口,那约莫应是真的……大病初愈,不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吗?”
长孙仲书提着筷子愣了半晌,眉目显出点无奈。
“那本来就只是一点点小擦伤。”
“小伤也不能不注意……”
赫连渊不知道想到些什么,慢慢沉默了下来,铜灯照不到的地方在他深邃的眉骨下打上一层阴影,看上去像一尊肃穆而健美的雕像。
长孙仲书忽然觉得这样的表情不太适合他。身旁这个人应该是没心没肺一副大型犬类的样子,或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王者那般,庄严如宝剑,凛冽如罡风。
于是他站起身,将遮住窗子的帘子卷了起来。月亮被放了进来,溶溶的光一点一点将英俊面上的暗影逐散。那张沉思的脸便像是被月光惊动一般,抬了起来,慢慢侧向他。
“过来坐吧。”深蓝带笑的瞳孔在月色下有种魅力,奇异地让人很难说出拒绝。
长孙仲书也没有想要拒绝。他有点饿了。
赫连渊不像要和他同桌吃饭,反而像是在督促伺候着他用膳。自己碗里的饭没有动几口,反倒一个劲地往长孙仲书碗里夹菜,一边夹还要一边念念叨叨地报菜名。
“这个是手把肉,现做的刚从热炉子上下来。这个是拔丝奶豆腐,加了糖——你爱吃甜对不对?馅饼和羊杂割也来点儿,还有酱牛肉和炒米……诶,对了,扒驼掌你吃过没有?鲜嫩得很,来来,张嘴!”
长孙仲书一口奶豆腐还没咽下,就被迫被赫连渊亲手塞进好大一块肉,细腻丰润,鲜美得很。他艰难地把口中佳肴咽下,瞪着碗里那堆成小山的菜品,琉璃珠似的眼瞳都放大了几分。
“……你可吃你的吧!”长孙仲书实在受不了,捂着碗往旁边躲了躲。
赫连渊举着筷子盯他笑,望着他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的两颊,眯了眯眼。
“我就喜欢喂你吃东西。”他收回目光,坦然自若地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块牛肉,“你吃东西的时候,有人气。”
长孙仲书一怔,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垂下长长的眼睫,唇边扯开很浅的弧度。
“难道我平时还像个鬼么?”
赫连渊没有看他,只是摇摇头。
“不,你像天上不小心落下来的仙人,好像只待一瞬,又好像要待很长。”
总让他想,这草原上茂茂的长草,能牵住他的衣角吗?
长孙仲书侧过脸来看他,有些怔怔的,眼底依稀有复杂的情绪在隐隐闪动。
赫连渊没吭声,半晌,忽然又夹了一筷子菜塞他嘴里。长孙仲书突遭袭击,猝不及防,一口银牙咬在了筷子上,好看的长眉立刻皱了起来,一双黑眸也跟被欺负了似的下意识泛起点水光。
“我错了。”赫连渊抢在身边人开口控诉前先一步低头认错,那一瞬活了的眉眼在月华下美得触目惊心,叫他甚至有点不太敢多看,“还疼么?”
长孙仲书没理他,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瞟他一眼,自顾自低头吃起了面前的菜,显然心情多少有点郁卒。
赫连渊将那双筷子搭在自己唇边,低了头望过去,静静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
长草牵不住的话,就让他来牵吧。
长孙仲书没有别扭很久就释怀,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将自己或外物放在心上的人。甚至于,连今天晚上和赫连渊的交谈,都让他隐约觉得与自己平日的心境有些许不同。
他皱皱眉,没有想很多,将视线落到那瓶一直没有人动过的白瓷瓶上。
“里头是酒吗?”
“你鼻子真灵。”赫连渊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桌上还有这瓶酒,拿过两个杯子动作利落地灌满,一个杯子推到长孙仲书跟前,刚要松手,忽然又拿住往回一缩。
“你伤是真好了吧?”他有点紧张兮兮地想来掀开衣袖再检查一遍,“伤没好可不准喝酒。”
长孙仲书几乎想要翻个白眼,可惜他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他咳嗽了一声,仿佛被呛到:“怎么,你不妨再将大夫请来问第九遍……”
眼见着赫连渊似乎当真摸着下巴思考起可行性,长孙仲书叹了口气,投降似的别开脸,主动挽起袖子,将手腕自暴自弃地往旁边推了推。
赫连渊小心地捧住那截皓腕,目光在雪白温腻的皮肤间流连一瞬,轻轻松了手撤开。
“你不要怪我太放不下心。”赫连渊沉默一下,还是循着月色缓缓抬起头,“我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单于,他当年身上也只是有些小病小伤,我们谁也没在意。可没人知道,那山一样强壮的汉子怎么就会突然倒下,那点小病小痛,到底还是把他击垮了。”
长孙仲书看着这个月光下眉目格外深刻的男人,忽然有些不知该说点什么。他能做的很少,只有拿起那个白瓷瓶,轻轻晃了晃。
“喝酒吗?”
赫连渊仿佛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手撑住脑袋,细细瞧他。
“你别嫌我啰嗦,关于喝酒这事,我得再跟你念叨几句,免得你一不小心被占了便宜吃了亏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喝,身上有伤的时候不能喝,在外头的时候不能喝,和赵信陵在一起更不能喝……”
长孙仲书听他还有一连串碎碎念下去的趋势,忍不住拿指尖叩了叩瓶身,出言打断。
“你不如直接说,我什么时候能喝?”
赫连渊一下闭了口,过了会儿,伸手把他额前的发丝拨开,低低一笑。
“跟我一起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520快乐!最爱你们啦么么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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