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083章

    第083章 “亮马河畔”

    严格说起来, 整件事情是由无知和贪婪引发的一连串闹剧, 究其原因, 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历史遗留问题。

    亚历山大-吉吉尼清楚地知道，要保住吃香喝辣的上等生活，就要让他的贵人——阿列克谢皇太子感到高兴和满意。

    拿这次访问清国来说，一开始的旅途还算不错, 皇太子一直很开心, 除了被一个不知好歹的游牧部落的女人拒绝。在阿列克谢感到沮丧的时候, 吉吉尼向他保证，到了清国一定能遇到更好的女人。

    但是进了紫禁城，俄国大使与带队王官一直在拘束阿列克谢的行动。殿下只是在宴会上嘲笑了一个跛子，王官纳雷什金就大惊小怪起来, 说那位也是清国皇帝的儿子, 一位尊贵的王子，皇太子殿下不该这样冒犯此地的主人。

    皇太子殿下再次感到深深的沮丧, 开始召见神甫。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卑劣的罗马尼亚吸血鬼将殿下迷惑住了，殿下经常听他讲拜占庭时代的先贤传说。吉吉尼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殿下已经好几天没有召见自己了！

    吉吉尼十分苦恼，这时他新结识的朋友, 莫斯科商人萨瓦季耶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自从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两国可以互相通商贸易，每年都有俄国商队来到北京，带来俄国特产的貂皮、狐皮、灰鼠皮、银鼠皮，再带走中国的茶叶、烟草、丝绸和棉布。

    京师互市让很多俄国商人发了大财, 萨瓦季耶夫是其中特别机智与贪婪的一位。他并不满足于财富的享受，一直在寻找向上攀登的路径。阿列克谢皇太子的到来让他看到了闪着金光的希望。

    萨瓦季耶夫每年都需要在北京停留几个月，所以大手笔地购买了房产，一栋漂亮的花园别墅。他在这里招待皇太子殿下的侍从们，往他们的口袋里塞满珍珠和宝石，想换取求见殿下的机会。

    吉吉尼与萨瓦季耶夫一见如故，臭味相投。他尽力回报这位慷慨的商人，游说皇太子，让萨瓦季耶夫获得了一次短暂的接见。

    阿列克谢照单全收了皮货商人献上的昂贵礼物，但他对不够虔诚的铜臭之徒并无好感。

    萨瓦季耶夫察言观色，认为要接近皇太子必须继续投资吉吉尼。但好景不长，吉吉尼竟然说他有失宠的危险。事关切身利益，萨瓦季耶夫不能坐视不管。

    “出宫寻欢作乐？”吉吉尼摇摇头，“这里虽然不是克里姆林宫，但管理更加严格。殿下在来这里的路上刚刚失恋。你知道吗，这里的女人似乎都属于清国皇帝——这也太可怕了！”

    萨瓦季耶夫急忙摇头道：“不是这里的女人，是俄罗斯的女人！”

    吉吉尼立刻就来了兴致，“你们商队里还带着舞娘？有乌克兰女人吗？”

    “不，不，”萨瓦季耶夫狡黠地笑道，“您可能还不知道，北京城里有一片俄国人居住地！皇太子殿下应该接见他在这里的臣民！”

    阿列克谢很愿意聆听杜尚的宗教哲学讲座，但他同样愿意听到美妙的圣歌，如果演唱者是一位纯洁的俄国少女就更好了。

    “北京城里的俄罗斯人居住地”立刻引起皇太子殿下的兴趣。他受够了大使和王官的啰嗦，并没有向他们核实这个消息，也没有继续召见杜尚，而是换了一身侍从的衣裳，跟着吉吉尼溜出了门。

    如果阿列克谢对王官一路上的重要提醒不是敷衍了事，如果吉吉尼不是那么不学无术，他们就不该轻易听信萨瓦季耶夫的话。萨瓦季耶夫热衷权势，笃信金银珠宝可通天，却偏偏没有政治天赋，不懂其中利害。

    他们要去见的已经不是俄罗斯的臣民，而是清国的“俄罗斯佐领”，是沙皇彼得非常痛恨的“阿尔巴津人”，是王官纳雷什金警告过阿列克谢绝对不要碰触的禁忌。

    从顺治年间开始，清军与沙俄在黑龙江流域就有过多次小规模冲突，一些俘虏和投降的俄罗斯人被陆续送到北京安置，到了康熙初年，清军零散抓获的俄罗斯流民、逃兵送到北京，加上前面三十多年攒下的，也有上百号人。

    康熙将这些俄罗斯人编为镶黄旗满洲都统第四参领第十七佐领，从最早归附的一批人里选个态度恭顺的，来管理这个佐领。

    到了康熙二十四年，朋春、林兴珠率领三千清军收复雅克萨，遣返给俄方的俘虏有六七百，但也有几十人不愿回国，包括一些害怕惩罚的军官。老规矩，送回北京填充俄罗斯佐领。

    这些俄罗斯人编入了八旗，也有军职，在第二次雅克萨之战时，这些人被派上前线，对俄军喊话招降，立下了不少军功，也成为沙皇痛恨的“叛徒”“投敌者”“俄奸”。

    几十年来，这些俄罗斯人在北京定居，被集中安置在镶黄旗地面上的东直门内胡家圈胡同，生活待遇还是不错的，与本地人通婚繁衍，如今人数翻了几番。

    也不是没有后悔、想家、思念俄国亲人的，之前有俄国使节来京时，有些人表示想回到故国去，使节的回复很干脆：除非把你们押到边界当做叛国者绞死，才能带你们的尸体回国。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这批俄罗斯人只好安定下来，为了工作和生活，逐渐掌握了本地语言，还将姓氏根据谐音改为中国姓氏，比如罗曼诺夫改姓罗，雅克甫列夫改姓姚，杜比宁改姓杜，贺罗斯托夫改姓贺。

    与其他旗人一样，他们以当兵为基本职业。年轻一辈儿的已经完全是旗人做派了，有念书的，有当侍卫的，也有的进了各部衙门做着翻译俄罗斯文件的工作。

    萨瓦季耶夫的长途贸易，就是和一个罗曼诺夫后裔，现在姓罗的合伙。这位老罗原本是俄军军官，也是一小贵族，受伤被俘没办法了才投降。如今听说俄罗斯皇太子到了北京，骨子里那点儿念想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老罗到京后又娶了老婆，儿子女儿生了一窝。女儿们的轮廓都像父亲，这长相在北京城并不吃香，小选也没选上，可以自己做主婚配。为了更好的生活，他把大女儿嫁给了萨瓦季耶夫。说是嫁，其实就是外室，萨瓦季耶夫在俄国有老婆孩子。

    如今老罗想把小女儿推销给皇太子阿列克谢，一心想着回俄国做人上人。至于那些禁忌，老罗心怀侥幸，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沙皇都换人了，大概也许可能没事了罢？

    萨瓦季耶夫觉得老罗的主意不错，若是成了，自己也可以一步登天，成为殿下身边的红人，生意规模扩大不说，也许能捞到一个贸易官当当。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太子殿下如约而至，看望了俄罗斯佐领的一堆老头，也看见了一堆长相混杂了清国血统的中青年，也见着了混血的少女们。只是他没看上老罗那花枝招展的闺女，而是看上了一个穷姑娘。

    姑娘的父亲本是个逃兵，姓格奥尔吉，到了北京改成姓顾，而且混的不怎么样，前两年病死了，只撇下一个寡妇和一个女儿。

    顾大妞今年十六了，并不是很清楚父辈的事情，除了北京官话，她只会一些粗糙的俄国方言。但是家里四面漏风，肚子经常挨饿的滋味，让她有着饥渴的心态和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不知道这个面目轮廓比大部分族人更深刻，和自己一样头发发黄的男人是谁，但她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

    俄罗斯旗人混血的孩子大都是深色或者亚麻色头发，顾大妞的黄发一半因为斯拉夫传承，一半由于长期缺乏营养，经常被人嘲笑是地道的黄毛丫头。

    阿列克谢感觉自己成了童话中的王子，顾大妞就是灰姑娘。她的金发和自己最为相配，她的目光是那么热情，她还抱着一只小羊羔！哦，主啊，感谢你的指引！

    他无法抗拒这种浪漫的感觉，顿时把“草原玫瑰”抛诸脑后，重新坠入了情网。干柴烈火一相逢，立刻如胶似漆。

    吉吉尼只求殿下心情愉悦继续信赖自己，才不管他找什么样的情人。事已至此，老罗和老萨只能为顾大妞做嫁衣裳。不管怎么说，讨好太子的情人也是有利可图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官纳雷什金发现沙皇陛下珍贵的小马驹被引诱到“阿尔巴津人”的马厩里，简直五雷轰顶，若是陛下知道了，自己余生最好的下场，就是在马厩里度过了。他催促殿下立即启程回国，彻底斩断不应有的联系。

    阿列克谢很痛苦，左右为难，辗转反侧。他召见杜尚进行了一次忏悔，询问这种痛苦是不是真爱特有的标志。这个世界太残忍，他会不会和情人一起变成蝴蝶。

    杜尚吓了一个跟头。本质是花花公子的他无法理解这种伟大的感情，只好抛开教义，以私交好友的口吻，建议皇太子尽量拖延时间，为自己的爱人寻求让沙皇接纳的机会。

    其实是杜尚拿不准这件事对任务的影响，向联络人报告后，需要时间等消息。

    阿列克谢正是最为无助和仓皇的时候，吉吉尼却不能体会。他觉得玩也玩了，拍屁股走人就是了。而杜尚这个私人化的、温暖贴心的建议赢得了阿列克谢的感激。

    皇太子开始称呼杜尚为“我亲爱的朋友”，还想出了装病的一招，对归程一拖再拖。吉吉尼和王官纳雷什金气得鼻子都歪了。

    接到消息的胤禛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耻竖子！让你学劈山救母，你却满脑子风花雪月！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

    转念一想：这不是更好吗！

    还有谁比自己更清楚，一个放纵无能的太子对一个英明的帝王造成的伤害？

    胤禛也不着急了，事态如何发展对自己都是有利无弊，先拖一拖也好！反正“布谷鸟”的神秘金主应该“身在欧洲”，不可能很快回信。就算回信，他也只会赞同杜尚的做法。

    杜尚是个聪明人，很快想通了，金主是俄国的敌人，俄国越不痛快，金主就越高兴。于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态扩大。但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他不能涉入此事过深。

    让吉吉尼来顶缸最合适不过。

    “王官纳雷什金想对那可怜的姑娘不利！”吉吉尼做出最忠诚的表情，跑去向阿列克谢告密。看着吧，他才是皇太子的第一心腹！

    “现在知道此事的人还不多，纳雷什金秘密处死您的爱人，您就没理由再拖延时间了！”

    阿列克谢怒发冲冠，不再便装前往胡家圈胡同与爱人幽会，而是坐着俄国皇室的马车，跑过了大半个清国首都，在清国官员和警卫的见证下，堂而皇之地来到爱人的家宣示主权。

    东直门一带连着护城河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内河，流经酒仙桥，在西坝村东入坝河。走东直门的木材车、砖瓦车或者其他远道而来的车队，经常在河里给风尘仆仆的马匹洗涮，洗完的马匹就在河岸上晾干身体，故名“晾马河”，时间长了，就叫成“亮马河”了。

    胤祯与海荣就是在亮马河畔，亲眼目睹了“黄毛太子”风风火火去拯救爱人。

    带着徒弟，胤祯不好去一看究竟。把活猴儿一样乱蹿、想靠近风暴中心看景儿的海荣强制押送回家，再让手下人一打听，胤祯嗤之以鼻：“瞧他那点儿出息！还是一国的太子呢！”

    如此煊赫的大阵仗，亮马河两岸的百姓人家也不是瞎子。不到一天的功夫，全城都开始流传番邦黄毛太子的风流韵事。

    吃瓜群众有诗云：八卦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亮马河畔出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了！

    王官纳雷什金气得倒仰，只能硬着头皮写信将此事报告给沙皇彼得。为了推脱责任，说这是清国利用“阿尔巴津人”败坏皇太子殿下名声的阴谋……虽然诡异地命中了大部分事实，但基本没有人相信……

    这边镶黄旗都统也慌了神，立刻进宫请罪，把康熙也气得不轻，就要下逐客令。

    “伤风败俗！不可理喻！胤礽，你不是应该全程陪同吗，怎么会出这种荒唐事！让他带着那个女人立刻离开京城！”

    礼部、理藩院、鸿胪寺都吃了皇上训斥，但最难受的还是太子胤礽。

    胤礽脸上火辣辣的，觉得下面的兄弟都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红颜祸水，真是红颜祸水！那俄国王官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没有斩草除根！

    一来二去的，沙皇彼得饱含着怒火和硝烟味的回信也到了。

    沙皇彼得在乌克兰前线亲自督战，终于在六月末的一天，将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率领的两万大军围困在波尔塔瓦，在七十三门重炮的掩护下，把瑞典人打得七零八落。

    战斗从凌晨四点开始，到了中午十二点，查理十二世身边只剩下残兵败将和辎重车队，仓皇渡过丹尼亚柏河败走。

    正在沙皇彼得要乘胜追击的时候，收到了纳雷什金的信件，里面的内容差点让他气得吐血。

    他就知道，洛普金娜养大的是一个废物！

    沙皇彼得立刻回信，让阿列克谢滚回莫斯科，关进修道院反省。将亚历山大-吉吉尼逐出宫廷，流放到西伯利亚。不许带回那个女人，皇室绝不承认她的存在，决不许“阿尔巴津人”败坏他的血统！

    至于清国，难道是想趁我在乌克兰前线，要对我来背后一击？必须派人在乌第河沿岸加强防守！

    沙皇彼得调兵遣将，重新分派的功夫，查理十二世抓紧时间跑路，比某个时空中被围追堵截得狼狈不堪、被迫流亡奥斯曼要幸运得多。他在路上重整了溃败的队伍，元气并未大损，一路跑到第聂伯河边登船，带着一颗发誓复仇的心撤回了北欧。

    王官纳雷什金接到沙皇陛下旨意，以最快的速度带领使节团北上回国。阿列克谢说什么都不顶用了，连他聘用的罗马尼亚神甫杜尚都被使节团拒之门外。

    虽然这个传教士在整件事中“实属无辜”，但康熙也不愿再看到他，勒令他限期出境。

    “布谷鸟”的实习以失败告终。杜尚没有灰心，金主的命令已经到了，他将回到欧洲改头换面，等待下一个任务。

    顾大妞鸳鸯梦碎，怀揣着皇太子殿下的亲笔情书、皇家珠宝、甚至还有一方阿列克谢的私人印鉴，但到底是被抛弃了。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身为逃兵的父亲给了她对危险的嗅觉。她本能地觉察到，几天前还在殷勤地送她各种礼物的邻居，纷纷对她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目光。

    更重要的是，阿列克谢走后不久，她就觉察到了身体的异样……

    短暂的情郎的许诺，如海市蜃楼一般遥不可及。她不敢再等下去，只能求助于十六年来她更熟悉的管理系统——镶黄旗都统衙门。

    未婚先孕、珠胎暗结，在这个时代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但若怀的是龙种——异国的也算，那就不能简单处置了。

    证人一大帮，证据一大堆，没人能否认，顾大妞怀的就是黄毛太子的种。京城内还有俄国商队、俄罗斯佐领旗丁，无数吃瓜群众，都想知道“磐石”滚蛋后，亮马河畔这一缕蒲草丝儿-真-黄毛丫头，到底落个什么下场。

    此事已经人尽皆知，就不可能搞人间蒸发了。别看阿列克谢哭哭啼啼的走了，但将来他登上大位，就是俄国之主。若还记得国外有这么个沧海遗珠，必然是要接回去的。到时候难道要对使节说，顾大妞变成蝴蝶飞走了？

    康熙一边头痛得要命，一边暗自感叹，自己这些儿子们还是很懂事的……不知不觉就立了个巨大的flag。

    胤礽发誓再也不交笔友了。没奈何，正准备捏着鼻子“汝妻子吾养之”，太后终于看不过眼，伸出了救援之手。

    太后传旨，将顾大妞接进宫，安置在自己的妹妹，顺治帝淑惠妃的寿康宫内，做了一个编外的女官，算是给了她一方安身立命之地。将来生下孩子，交由内务府抚养。

    “就当做善事了，一切从长计议吧。”太后这样劝解康熙。

    一场好戏悄然落幕，北京城的老百姓们显然还没过够瘾，至少要八卦个三五年的。最高兴的就是佟府，托黄毛太子的福，隆科多和李四儿的热度总算被压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越写越多差点收不住了，感慨一下我国和毛子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