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被掐着脖子, 几乎喘不过气来, 章文面上却是纹丝不动, 从那日在大佛寺他犯上敲晕了圣人的一刻开始,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早在许多年前他还是禁宫里微不足道的小黄门,被分到哪个跳脱和善的年幼的皇子身边, 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了,此后许多年,哪怕他知道哪个小皇子也许并不适合这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哪怕对方活了许多年仍旧像个率性的孩子, 但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自己曾经做下的决定, 如今他只是遗憾,还没能将圣人平安的送出去。
“说啊,那个丢下你逃跑的懦弱的主子在哪儿?若是你招供出来, 孤指不定一高兴便带你回北魏,留你在孤身边伺候, 保你仍旧是锦衣玉食的过活!”章文的冷静彻底的激怒了拓跋敢, 他慢慢放开手,咧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将他带下去,这样忠心的仆人,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了,先压入牢中, 待孤空闲了,也去试试孤的新鞭子。”
“殿下,这丫头呢?”跟在他身边长久的将士,听得他这番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皇长子的鞭子与他喜怒不定的性格几乎已成了上京城中公开的秘密,没有人愿意想去尝试他层出不穷的折腾人的手段。
“他们一道都是女娘,自然关在一块儿。”拓跋敢恶意满满的笑了,“孤给你们一个承诺,明日一早太阳升起来之前,你二人若是有人活着,那孤便赦免了她!”
章文听出他话中未尽的含义,冷冷瞧了瞧,一时间竟是觉得前些日子和煦的人仿佛只是他披着的一层皮子。
拓跋敢原本自持将东秦皇帝握在手中自是不着急,慢吞吞的驻扎在大佛寺,每日令麾下分小队往长安诸多城镇劫掠钱粮,思忖着究竟凭着自己手上这么点儿兵马倒不好当真将北魏帝王带走,倒不如好好盘算着找东秦割据一块地,自己自立为王好了,可如今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心底的火却是一阵烧过一阵!
但若是东秦皇帝已经顺利逃回去,只怕长安这个时候已经在调兵遣将了,可这几日手下将这些富庶的镇子劫掠一空却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只怕秦帝并没有逃回去。
他虽然自傲却也知道东秦不是轻易便能打下来的,这番能冲到长安虽然机会难得却也说明中原不稳当,虽还不知道其他几个兄弟连同太子的战况如何,他自忖便是再父王跟前提起军功来约莫也能封王了,只如今秦帝不在手上少不得要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再盘亘个五六日,仍旧拿不到秦帝的踪迹少不得要寻思回兵的事儿了,秦地广阔,宇文家心中又有自己的算盘,若是自己身陷秦地不得回北面,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拓跋敢以手支颐裹着厚厚的狼皮毡子斜靠在榻上,漫无边际的想着,一时又想起这几日像傻子一样教章文牵着鼻子走,对方一身龙袍又带着宫娥便教他们相信了,可仔细一琢磨对方隐瞒的巧妙却也不是没有破绽:饮食绝少,提起贤妃竟是冷酷心肠——也不晓得当时竟是迷了心窍一般全然信任他就是秦帝,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但此时怒过一场再回头想一想,拓跋敢心里头却也没有半分郁气——对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瞧那小娘子还是颇有几分血性的,而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肯主动放弃自己的性命,教旁人活下去呢?是以抬手示意护卫的士卒灭了灯火,翻过身摸了摸微微长出毛茬子的脑袋,彻底睡过去。
距离拓跋敢中军帐数里之遥远的柴房里,阿奴抱膝蜷缩在屋子一角,靠近门边章文盘膝而坐,纵是陋室之中,他端直腰背衣袖舒展仍旧仿若身处宫苑深处的广厦明轩之中,满室龌龊不掩其一身风雅。
“某记得,娘子唤作阿奴?”教人关在这四面漏风的柴房里,章文没有先顾自身,反而先找阿奴说话。
后者却神情恍惚,背靠着墙壁一言不发,整个人瞧着倒像许多年前他在后宫捡到的被雨打湿了皮毛的猫咪,瑟缩在假山洞里,全身冻得瑟瑟发抖,瞧见他走进,张牙舞爪的舞动着爪子想要吓退来人,可怜得紧。
“升平十六年夏,娘子一家从青州逃难至长安;升平十六年冬娘子幼弟病重,娘子教家人卖于裴娘子;升平十七年春,娘子入宫;升平十八年夏,顾太妃的小佛堂缺一个打扫的宫娥,娘子便被调给了顾太妃;升平二十年顾太妃病逝,丧礼之后皇后娘娘将娘子调入皇天殿。”章文见她不答话也不在意,反而慢条斯理的说开了,“娘子家中以卖吃食为生,上有父母,下有胞弟,胞弟虽然年幼,但已开蒙,成绩仿佛还不错。”
“……大伴记得奴?”先前在拓跋敢之前的几句话仿佛耗掉了女娘子这一生的气力,她抬起眼眸,木呆呆的望着章文半晌才听得对方说什么。
“宫里宫娥六千五百七十一人,内侍五千三百五十八人,某都记得。”章文并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多可怕,“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吧,那日在后山听得娘子说娘子家中开始慢慢替娘子存嫁妆了。”
“——今日戳破大伴的安排,奴不后悔。”仿佛被“嫁妆”二字惊动,阿奴咬了咬下唇,声音轻柔而嘶哑,仿佛落在眉间的白雪带着丝丝凉沁。
“娘子是心细之人,想必也听懂了拓跋皇子未尽之意,他是等着看你我相戗。”章文慢悠悠说着话,朔风透过木板门遗漏的缝隙吹进来,凛冽逼人,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青色棉袍,教冷风一吹,只觉得遍身寒凉,露在外头的手更是冰冷,但他的语气却连一丝波动也没有,“娘子如今不过豆蔻年华,而某已然虚度半生,瞧上去某比娘子垂垂老矣,然而某虽为阉人,到底是半个男子,又值壮年,娘子年幼又是女子,想必气力比之娘子亦要强上许多。”
“奴……奴只是想要活下来,阿娘还等着奴回家。”阿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本就是胆小的女娘子,素日里连虫子都害怕,更遑论是生死,“便是只有一口气,奴也要活下去!”
“阿奴,某能这样唤你么?”章文见她落泪不由叹息一声,起身走至她跟前,微微伸手摸了摸少女蓬乱的头发,后者原本怯懦得往挪了挪,可终究还是没有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记忆中阿爹憨厚沉默,阿娘忙于生计,她从未与人这般亲近,等到后来入了宫,每日要学规矩、学走路、学伺候宫中圣人、娘娘等一众主子的伙计,每日睁开眼睛便是一刻不得歇入夜了也是沾床就睡,一年入宫的小宫女暗中比拼,说什么手帕交,彼此都不敢交心,便是多说几句都怕教人寻着错处,十几岁的小娘子活得仿佛几十岁的妇人,若非出宫的念头时时挂在心上,她想她必然也成了芳箬姑姑那样的肃穆的宫娥,暗淡的就如同山岚间的一抹炊烟,片刻便教风吹不见。
“自当日穿上圣人的衣裳起,某便等着赴死的一日,只可惜并没有能瞒着拓跋皇子许久。”章文的声音里倒也没有带着太多的遗憾,他只是静静的瞧着眼前的少女,宫中岁月长,对太监犹是如此,大概是入宫的日子太年幼对过去竟是一丝都不记得,是以他与柳泉都没有寻子侄传香火,但他偶尔静下来也会想,若是自己没有进宫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与这天下万千郎君没有什么区别,而到了他如今的年纪,想来若是有子嗣,孙儿的年纪与眼前娇花一样的少女也该差不多吧,“再说某这一生虽长居于长安,未能踏遍这锦绣的峰峦山川、瑰丽的江河湖海,但也手握重权,享尽繁华,可你不一样,阿奴,你是这样年幼的少年娘子,某若你这样的年纪圣人都还只是个小皇子,连封号都没有,所以你想要活下来,并没有错。”
“大伴?”阿奴惊讶的抬头,她没有听错吧,眼前的人说不需要生死博弈,他便将那个活着的机会留给她?这怎么可能呢?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傻的人呢?“大伴难道不想活着么?”
“千古艰难惟一死,某自是想要活着。可是,阿奴啊,这世间还有许多比死更艰难的事,这世上也还有很多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将少女的惊愕收入眼底,章文淡淡一笑,黑暗中他的声音就仿若汩汩流淌的泉水。
“大伴。”就在这破旧的柴房中,耳边是朔风呼啸着穿过间隙的声音,偏偏眼前人的话却仿若一壶温热的清酒,扶去她心中的寒冷,教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但你我注定有人要先赴黄泉。若是今夜某死了,拖把殿下指不定一高兴便放了你;可若明日出去的是某,依照某之前欺骗了殿下,令他扫了颜面,他心中定是深恨某——是以若是我活着,他定然不会放过我。”章文顿了顿,“且阿奴你听见了,他说某若是不告之陛下的下落,必然要折辱某。某虽是阉人,但过去许多年陛下予我以尊严,我习惯了有尊严的活下去,但殿下却会轻而易举夺走这份尊严,是以我能做的就是替自己留下最后一份尊严。”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阿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为什么我们不能都活下来?”
“阿奴,你要活着。”章文听出她语气中带着的依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了,“明日清晨你从这道柴门走出去,拓跋殿下未必会放过你,但你要忍耐着,找机会逃出去。”
月光渐渐沉入西面,映照着堂下白雪,雪光湛然射入柴房中,章文正好站在光影之中,纵是阿奴睁大眼睛却仍旧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阿奴,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过了许久,屋子里一片寂寂,章文走至门口,透着门缝静静瞧着窗外的月色,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听见女娘子低声的抽噎,才拔下簪在头上的玉簪。
“大伴请言。”阿奴泣不成声。
“我有一挚友,自幼相识,他与我一道孤身无人,若日后有幸与彼相见,还望阿奴替我照应他几分。”章文微微往门口坐了坐,刚好挡住了月光,屋子里登时暗了下来,他用手指摩挲着玉簪,想起多年前先皇末年时候的诸王之乱,柳泉亲手替他雕了这跟青玉簪,簪头的玉兰拆开当中便是精巧的青铜小刀,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会用在自己身上。
“大伴说的可是柳内相?”
“……是阿柳。”握着刀柄插入內腑,章文的声息渐渐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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