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人总是容易困倦的。
一早醒过来仍旧有些昏昏然, 平陵御微微睁开眼睛, 盯着素色的帐子发怔, 耳边是回廊下早起的乳燕叽叽喳喳的叫唤声，在柔和的春光中显得格外温馨可爱, 翻身坐起来，榻前的熏笼上放着熏好的春衫，是清丽的月白色, 绣着绿竹图案，与这融融春光分外相合。
晋州的驿站应涉及往来通达，今年年初的时候随着修路的队伍从永宁出发四散开区，驿站也就接着重新修缮了一回, 再往后往来过路的商旅行人支付的赋税一部分上缴一部分则留于本地修缮。
去岁来的时候隆州驿站里还是用的厚厚的羊绒帐子, 如今开春便换成了细密的白纱帐，虽不若在永宁城用的一等一的好物，但瞧着干净整洁对旅居在外的游人商客而言已是十分妥帖了。
“郎君, 起身啦，今早上早膳是糯米粉子、桂花糕, 用的是去岁新酿的桂花酱, 隆州人自深山采来的蜜，加上隆州当地盛产的金桂熬制而成，闻着便十分香甜呢。”推门而出，天机今日穿一身白底黄花的窄袖上襦，下着玉色罗裙，瞧着与万物萌发的春季十分相衬, 相处日久，她倒是也透露出几分闺阁少女娇憨的模样，一双眼眸提到吃食的时候亮闪闪灿若明星。
“你本就生的寻常，再这般好吃，往后还嫁的出去么？”燕祁闻言笑道，“这世间总是长得好看的小娘子在婚事上要轻松一些的。”
“呸。”天机啐了他一口，“嫁人有什么好的？生儿育女囿于后宅，可不辛苦，哪有如今跟着郎君有意思？”
“若……若往后，你遇见心慕的郎君如何？”燕祁不知怎的就觉得耳朵一热，故意板着脸说道。
“才不会呢。”天机摇头。
随行的婆子摆上了朝食：醪糟米酒煮的糯米粉子，加了一小勺金黄的桂花蜜，入口软糯，带着米酒的酸甜令人食欲大开；蒸的蓬松软糯的桂花糕盛在青瓷盘上，雪白的米糕上点缀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到真教人想起秋日里满树金黄色的小花，显得格外细致，松软滋糯，入口即化；再有一叠小鱼蒸蛋，那鱼苗不足成年人小手指指甲盖的大小，通体透明，当地人用细密的纱网捕在水边上厥一个口子，这鱼儿开始还惊慌，日子久了便习惯在纱网中吃食，再教人收起网来，满满一袋子都是，也不需要做什么，就养在清水里一两日抹了盐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收起来，蒸蛋的时候加上一点儿，满口都是鲜香。
“这朝食太精致，瞧着便是女郎爱吃的。”燕祁吃便吃了，偏嘴贱的还要撩拨天机。
“《论语·乡党》上说，齐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你素日里过得有多粗糙。”天机眉眼一挑，顺手将碗碟往自己跟前推了推，朝着燕祁道，“即是女郎爱吃的，快快快，你便出了门自己寻吃食去。”
“可劳动天机娘子，好歹赏我一口吃的吧。”燕祁登时笑了，抬手端一杯茶工工整整的朝着天机躬身行礼。
见他耍宝，一时众人都笑了，平陵御更是掌不住，一抬手，袖子掀翻了青瓷八宝攒盒，里面的葡萄干、樱桃脯、桃脯倒了他一身。
“可见天机娘子手下的婆婆手艺超绝，连郎君的袖子都忍不住要尝一尝鲜。”燕祁简直登时指着平陵御的袖子道，众人更是捧腹。
“往日里只觉得阿祁稳重，今日一见，可不是个活猴儿样呢！”平陵御站起身来后退一步，这些果脯从他身上落到地上，两个婆子过来收拾干净，就晒在院子的回廊下等着鸟雀来啄食。
朝食之后，几人说笑一番，乌昶往后院喂了马匹，一行人收拾着上路了。
从隆州往东便是颍川，翻过一座小丘，顺着河谷不远便看到了一片隐藏在山水之中的村落。
春末夏初，沿途的树林里盛开着缤纷的花，一簇簇，是浓艳的蓝紫色，点缀在青绿的山水之间，显得尤为夺目。
颍川地势开阔，山势秀雅，松篁交翠，白鹭停驻在湖水上，隔着水流，隐隐约约听见对岸传来的歌声。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郎君，他们唱得什么？”燕祁好奇的问。
“是唱得是《诗经》里的《陈风.衡门》。”平陵御闭眸听了一阵，笑道，“这曲子是歌颂隐者的歌，居住在普通人家，布衣粗食，陪伴着的也是普通人，却可燕居其中，这唱歌的人，是在表达自己安贫乐道的志向啊。”
“若是真是隐者，又何必营造出名声来？”天机撇撇嘴，她虽然从往事中放下，可到底挂念着东秦皇室，对这两个屡次征辟而不受召的家族很是看不上眼。
“这世上的隐者便真是过着餐风露宿的人也是要生活的呢。”平陵御微微一笑，“更不论这两个大的家族曾经祖上荣光，如今蛰伏百年少不得等的就是一日腾飞，朝代更迭，人才辈出，天机该平淡来看。”
“在东秦初立之时就想着东秦动荡朝代更迭，可不是其心可诛么？”天机气急了嘟起嘴来。
“不过是世事造化罢了，若他们真是隐逸者，我的幕僚又往何处找呢？”平陵御知她有些许心结，非一朝一日能改过来，如今能当面表示出不喜，已经是对自己的信任，南斗六人中，其余五人都颇为疼爱这个女娘子，自己握住她，也就基本上握住了南斗，再加上平陵御三世的年龄加起来都可以做这小娘子的阿爹，到底宽和了几分，“阿祁，去问问前面荷锄的农家，往钟家与司马家的坞堡怎么走。”
“喏。”燕祁打马上前。
“先生可是不喜欢这些坞堡？”乌昶见他神色怔忪，带着几分冷漠，不由轻声开口。
“天下流寇多，民不聊生，聚众一处，相结相保，以求活命，并无可指摘之处。”平陵御对他的敏锐报之一笑，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我晋州如今户籍不够，这些依托大族而生的百姓又不知有多少户——我只是觉得难过，若是能不依靠大族庇佑就能活得下来，做田舍翁又有什么不好——到底还是我这个做刺史的做的不够。”
“先生。”乌昶跟了他一路，知晓眼前人是真正顾惜生民，他似乎天然就对旁人带着一股尊重，无论对方身份尊贵如东秦先帝，卑微如去势的内侍，他总是轻易能感知对方的不易。
“郎君怜惜他们为奴不易，却不知多少人仗着主人家的势力愿意做一只恶犬呢。”天机摇了摇头，“您瞧，刚刚收到的消息，姜家小郎被逐出门墙了，原因就是喝醉了酒强了南屏公主身边的女婢，哦，如今是南屏长公主了，这女婢醒来之后控诉姜家小郎转头便自戕了——可是从我们收到的消息来看，这女婢死后，家中并无一人悲伤，反倒他的弟弟还迎娶了南屏公主身边另一个大丫鬟，夫妻俩管着公主外头的嫁妆铺子，日子瞧着不错。”
“那孩子离了姜家去哪儿了？”平陵御一默，他前些日子才吩咐天机查姜姬的死因，只是心头疑惑罢了，如今没想到前事未了又牵扯出如今内宅的风雨来。
“圣人不是下令想要令各家族里嫡长子入京么？他如今可不就占着个嫡长子的身份，虽然这身份并未带给他什么好处，还转头要了他姐姐的性命。”天机微微一笑，她见过许多后宅女子的手段，如南屏长公主这样粗浅的手段的还是多数，可瞧得越多她心头对嫁人也就越发排斥，更何况南斗手中握着的秘密太多，谁知道枕边人有朝一日会不会背叛自己。
“将这消息往永宁城也送一份，问问元昭他可要插手。”平陵御想了想道。
“郎君就不怕姬将军‘睹物思人’？又挂念逝去的姜姬？”天机调笑道，人心莫测，洞彻人心之后她才觉得冷，看旁人之时便忍不住生出一种洞悉之后的怜悯，是以一般人还真不大愿意与她打交道。
“我信任元昭，亦如元昭信任我一样。”平陵御笑容平和，难得语重心长，“六娘，我知晓你见过许多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妻妾相争的惨剧，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都会选择权势、金钱、美人，遵从本心，有浩然之气者不在少数。就如我跟白露说的一样，女子在这世间行走总是不如男子容易的，你若是往后遇见心悦之人想要出嫁，我自然替你准备一份嫁妆，可你若想执掌南斗一展所长，也无不可之处。”
“若非知晓主公心悦姬将军，就主公这样怜香惜玉的性子，往后还不知道招惹多少年轻的小娘子动了心思。”天机以团扇遮面，微微侧过头去，拭去眼角的泪滴。
当初在帝陵之外，南斗六人就她不曾改口称呼“主公”，心里多少还惦念了先帝，这数月相处以来，她知晓平陵御的性子是适宜做南斗的主人的，可心中哽塞总不愿意改口，哪里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一席触动肉肠的话，登时便落下泪来，彻底拜服，但她到底面皮薄，只悄无声息改了口。
“郎君，您说奇不奇怪？这钟家与司马家是通家之好，当年也一同逃难至此，却没料到这两家的坞堡竟是一南一北分立于隐水两岸，互成掎角之势。”燕祁打马回来，他本就生的俊朗，一身气度瞧着便是富贵人家郎君的模样，过往带着木盆捣衣的年轻娘子们见他过来问话，言语亲和，忍不住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倒也愿意给他指路。
“便是亲兄弟还有起了龃龉的时候，更何况两个家族呢？”平陵御倒也不奇怪，“都是两个曾经的望族自然有其尊严在，真聚集在一起难免分个高下，如今这般以水分割，比邻而居，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郎君准备直接上门拜访么？”燕祁好奇的问。
“六娘，钟家与司马家最年长的长辈是在哪家？”平陵御转头问天机，他虽然求贤若渴，但找来的手下是什么情况还是要先摸一下底的。
“主公看来是想假扮客商假扮到底了。”天机莞尔，眉眼弯弯，她这些日子张开了些，虽然眉眼瞧着仍旧是不出众的样子，她拿着团扇在手中把玩，此时遮住了鼻子和下巴，反倒显得一双眼眸格外灵动。
燕祁策马在侧，刚好将她娇憨的样子收入眼中，不由一愣，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自己盯着这女郎细看的样子有些许孟浪，不由耳朵红红的转过头去。
“便是求贤，也要瞧瞧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平陵御倒是好脾气。
“同辈人里，钟家的族长已经亡故，倒是司马家的族长司马音仍旧健在，听闻他年逾古稀将至耄耋之年，仍旧身强体健；虽须发雪白，却耳清目明，主公不若接着拜访长者的名义，细细打量打量这钟家叔侄与司马家的兄弟。”天机心细，既然认定了平陵御是南斗的主人，自然事事都要替他考虑清楚。
“既如此，阿祁，取我名帖来，咱们便先给司马家下个帖子，咱们明日再上前拜访。”平陵御应诺。
“村头有脚店，不若今夜便在那里休息。”乌昶等燕祁回来，趁着平陵御在马车上的小案桌上写帖子的功夫，将村落大概的瞧了瞧。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小天使们，前两天比较忙，今天明天争取双更。
其实天机跟现在一部分的90后员工特别像，哈哈哈，也算是自身写照吧，我不care收入高低，也不care加不加班，就care有没有跟一个好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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