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齐荇往下说话, 便有小黄门来请华阳长公主。
“可是有什么事情?”华阳长公主一愣, 挥手听了乐声。
“殿下, 陛下有请。”小黄门轻声说道。
“罢了,此方好宴, 尔等欣赏歌舞便是。”华阳长公主认出这小黄门是李和才收的弟子,见他一面紧张的样子,想来是小圣人那头有急事才是, 想到这里华阳公主转头盯着在场诸人轻声警告,这场宴会算是她到了汴京之后第一次开,若是有人砸了她的场子,她不惮让这些长在水乡里的女郎感受何为长安女郎的尊严。
齐荇虽然性子古怪, 却不是什么愚蠢之人, 见此情状都是收敛了几分,只是朝着谢九娘冷笑一声,自己捡了个白玉杯子倒酒慢酌去了。
见她们消停了, 华阳长公主这头才跟着小黄门去寻小圣人。
一路上小黄门轻声将宴会上发生的一切悉数与她讲了一遍,当听到重臣几乎不将胞弟放在眼中之时, 华阳长公主只觉得满腔的悲愤几乎要压不住。
“阿姐!”一见到华阳长公主进门来, 小圣抬头看了看她,眉间带着几分未消散的怒气。
“这是怎么了?”华阳长公主挥退了周围的内侍,在胞弟身边坐下来,到底恢复成素日里温柔冷静的样子。
“朝臣凶悍,朕不能敌。”小圣人伸手抱着姐姐的腰,有几分难过的垂下头, 他先头懵懂得听不懂,可成年郎君的情绪他却感受得到。
“陛下,你还小呢。”华阳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而今日在场的朝臣们,年近五旬的不在少数,您今日敌不过他们并不可怕,等到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才是您的天下呢。”
“阿姐,你说的对,我还年幼,他们年长,我总有能够敌得过他们的一天。”小圣人性子活泼,也就是一时失意,转头松开华阳长公主的袖子露出一个笑容,“阿姐,朕回席上去啦。”
“去吧。”华阳长公主伸手想要摸一摸小圣人的脑袋,却有几分失落的发现如今对方已经是束冠,再不是童子的卯发了,她略微有几分失落的瞧着小圣人离去,心头泛起淡淡的酸楚。
她告诉小圣人的话不过是给还在年幼的弟弟一个希望,如今主弱臣强,这些臣子未必就会给小圣人成长的时间。
等小圣人重新回到宴会上,诸葛明月已经醉倒,由下仆们扶着告退了,梁悯少时游学也来过汴京,越州偏居南面,夷汉杂居,梁家在诸多世家里头并不算起眼,但他性子平和、包容,还是有几个亲近的故友如今在朝中任官,这回难得见面少不得聚在一起叙话。
平陵御先头并未喝酒,可诸葛明月拉着他硬是灌了几杯,宫宴上的酒是胡人从西边带来的葡萄酒,酒液澄清,入口绵软,后劲却十足,他喝得微醺,起身往外头走一走,想要散一散酒意。
“凌云?”虽然仍旧取名太液池,但这方湖水比之长安宫阙里却大不相同,平陵御想要寻一个在水边亭子坐下,却见亭子中早早便有人在,烛火昏黄,照出对方英俊的五官,平陵御一愣,竟是周坚。
“长安一别,先生别来无恙。”周坚原是席地而坐,见过来的人是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凌云缘何在此处?”平陵御一掀袍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坚如今负责宫城戍卫。”周坚沉默了片刻,将目光投入湖面。
若还在长安时候,四月下旬,太液池中的早荷定然已经挨挨挤挤铺满整个湖面,这原来叫汴湖的湖水却不同。里头天然生长着一种波叶花,每日清晨随着朝阳升起渐渐开放,到了傍晚随着夕阳西下而凋谢,其生命之短暂,仿若古籍中记载的螟蛉。
“当初北上的御林军,后头有还乡的,不知可有跟着到汴京的袍泽?”平陵御沉默了片刻,到底开口。
“……与原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混在一起,都编入禁军之中。”周坚动了动嘴唇,看着平陵御有几分悲伤的开口,“先生……我听人说,阿讯他、他在长安故去了?可是真的?”
“……当初在晋州北面探得的四路人马,北魏太子战死,四皇子败走,三皇子在雪域中迷路,唯独大皇子拓跋敢下落不明,我便怀疑,他是否乔装打扮绕路散入长安,可是在晋州诸多关卡查询过关之人并无北魏人马。”平陵御只觉得心口教人猛烈的戳了一刀。
陈讯于他不止是师徒这么简单,他还记得初到异世之时为一份铜钱都觉得艰难,是陈诩替陈讯选了自己为师,算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可如今陈讯夭折、陈诩下落不明,每每提起平陵御总忍不住一阵伤心。
“您是怀疑有其他的人?”周坚抬起眼睛看着他,目光陡然一亮。
“我只是觉得两万兵马并无惊动便深入中原腹地,哪里有这样轻易的事情?”平陵御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前头宴会上,诸位同僚也向圣人提起细查此事,只是还未决定交由何人来查。”
“可是在追查也未必有消息了。”周坚喃喃自语,有几分茫然。
“你与拓跋敢算是交过手,可知对方士卒与寻常士卒有何差异较大的地方?”平陵御皱着眉头想了想。
他是在长安城破之后才入得长安,只是远远瞥见北魏兵马,并未与之交锋,但周坚护送着皇室南下,必然是与拓跋敢交手过得。
“……先生这样一说我反倒想起当真有几分奇异之事。”周坚想了想沉声道,“两军交战,北魏亦是有兵马折损,哪些死去的北魏士兵一个个头发都极短,不足一寸,坚长居中原,竟是不知北魏男子可是不留发的?”
“北魏仰慕我中原文化,一心模仿,中原孝道,历来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北魏亦是如此。”平陵御一怔,“且晋州边境也有汉民与魏人通婚生下的混血,并无见对方断发剃头的习俗,且两万壮年郎君,都是不留发,如此形貌有异,入得中原腹地,可不是人人侧目么?”
“说的也是,又不是才剃了头的童子,成年人自然醒目。”周坚有些许挫败。
“剃头?”平陵御一怔,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闪过一丝光明,仿若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黑夜,他微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若是对方是以僧人的打扮混入长安附近呢?”
“啪!”周坚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他豁然站了起来,“只要翻过前头数月边境诸州的入城名册必然能顺藤摸瓜查出真相来。”
“……凌云,与北魏相连的两州一是晋州,一是邕州,晋州夏侯家叛国是板上钉钉之时,可是若是此时查出是邕州所为,朝廷欲要如何是好?是问罪宇文刺史么?”平陵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更不论对方敢大大方方的助拓跋敢军马入得中原腹地,哪里还会留下痕迹给我等追查。”
在此时的东秦,仍旧没有国家这样的说法,世人聚族而居,先有族人再谈朝廷,九州世家发展至今日与春秋战国时候的诸侯国无异,中枢原本就不被众人放在眼中,若是真的将邕州之事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邕州揭竿而起,天下危矣,是以纵然他原先与姬凛心中猜测到底不敢真的将此事揭露出来。
“坚明白了!”周坚沉默半晌,仿佛一块坚硬的石头,教匠人用锤子和利斧砍去了他的棱角,巨大的悲怆和仇恨仿若被飓风撕裂的云层在心底翻涌,在初夏微凉的暮色里,这个一向温柔自矜的贵族青年再也抑制不住山呼海啸的仇恨和悲怆,泪水潸然落下,却悄无声息,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
“……凌云,这天下有许多事,并无因人之所愿而有转移。”平陵御静默的站起身子,微微侧过身子,给这个青年留下一席之地,但他的声音却恍若惊雷顺着温柔的夜风在他耳边响起。“便是先帝,亦是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斯人已逝,你如今握着的禁军才是圣人、公主最大的保证。”
宫宴到了酉时便结束了,宫门从戌时落锁,小黄门们引着众人从宫城离开,平陵御一出门,便见燕祁驾车在门口等着。
“夜里天色微凉,先生饮了酒,这会子散酒意觉得热,还是披一件薄氅衣,等一会子便凉下来了。”燕祁絮絮叨叨的扶着他上了马车。
“竟不知阿燕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呢。”平陵御往日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如今借着酒意上头,竟是忍不住开起了燕祁玩笑。
骡车慢悠悠踏着石砖铺成的地面往前走。
耳边竟是传来一阵阵的哭泣声。
“阿燕,我听见仿佛有人在哭?”平陵御伸手揉了揉眉心。
“汴京的街道原是平州旧年时候的制式,并不若长安宽敞,自朝廷南迁以来,汴京城少不得要扩建,便将两旁的人家搬走到城郊去。他们世代在汴京居住,如今得官府一方调令便要迁徙走人,不少百姓心中含着怨愤,可最初才有书生愤然上书,便教御史台以不尊国法、藐视圣人的罪名关进牢中。”燕祁说道此处仍不住叹息一声,语气中饱含着同情,“若只是受些皮肉之苦,这些硬骨头的书生哪里会这样轻易退却,江芳断了他的功名不说,一家人老老少少悉数下狱,流放到越州的也就罢了,那书生原有一妹,正值芳龄,竟是没入教坊,不出一月便投缳而死,自此,再也无人敢明着提出来。”
“此时谢家也不管么?”平陵御皱起眉头,只觉得心都揪成一团。
汴京改制并不能说错,此事乃维护皇室尊严,只是迁走的百姓因此流离失所朝廷应有补助才是,这些久居汴京城的百姓多数没有田地都是商户,所依仗生存的不过是做些小生意,如今失去了商铺,尚不知何以为生。
“谢家也不是没有管,他们与朝中诸公商议,给这些迁走的百姓免除三年税赋并三年徭役。”燕祁嘲讽得笑了。
“没有铺子,哪能随便生存,便是免除三年税赋与徭役,只怕这日子仍旧不好过。”平陵御摇了摇头,于私心里想皇室名声扫地往后于晋州争夺天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他没有忘记自己跟姬凛一步步走到今日,为的原本就是想要荡清寰宇,他若是置之不理,与朝中直接行此政令的官员又有什么差别?
“是啊!”燕祁点了点头,“是以到了如今新路几乎已经修成了。这些愤懑的百姓也就只能等着宫门落锁之后回到故里所在,哭一哭,勉强算是抒怀吧。”
“此事你与天机说一声,将前因后果查清楚,再报给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哪里还能充耳不闻,此事我是管定了!”平陵御想了想到底开口。
“只是,我往日便听人说,这江芳性子古怪,先生若是因此事开罪于他,只怕后头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燕祁应诺了一声,到底有几分迟疑的开口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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