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特伦斯依旧没有什么真实感,就好像还在做着一个荒诞的梦。在梦境里,死去的人被无形的力量擦去痕迹,转眼间又出现在原地,带着行将就木的疲惫感,很快又转为奇异的兴奋,撞开特伦斯,扑向厨房里的食物。
穿着发黄水手服的男人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往嘴里塞着东西,甚至伸向了尚未处理的食材。懒得拿开瓶器,男人直接砸碎了瓶口,顾不上清理玻璃碎片,直接就往口中灌下。特伦斯看到他的嘴角淌着血,不知道是因为他刚刚吞咽下的生牛肉,还是那口混杂着玻璃渣的烈酒。
站在一旁的贝金赛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的拆骨刀上的血迹随着主人的消失一同不见,只有刀刃划破布料刺入血肉的手感还残留在掌心。她的指尖还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肩膀上被灼烧的伤口带来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剧烈,同时她的体温正在升高,手心分泌的汗液让她很难受,但她还是握紧了拆骨刀,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汲取一些力量。
异变突生,他们两个人被迫和摩黛丝缇分散,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被丢到奇怪的地方,而是被传送到了厨房。不幸的是,当时的厨房里正好有一个水手也在。特伦斯的反应不慢,第一时间制伏了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引来其他人。在此期间,贝金赛尔一直安静地呆在边上。
特伦斯原先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贝金赛尔在埃弗尼亚号上曾经对他展现出超越正常人际交往范畴的热情,一度让他觉得很奇怪,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因为摩黛丝缇,贝金赛尔想从他的身上挖出更多的信息。但贝金赛尔做出这一行为的同时,也暴露了她自己,太突兀,也太鲁莽,很难想象教廷会派出这样一个人。
等到摩黛丝缇揭穿了她的身份,贝金赛尔很快就卸去了伪装,接受了摩黛丝缇提出的暂时合作。而当他们在命运女神号上被迫绑在一起时,受伤之后,贝金赛尔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存在感更是一降再降。
而就在刚才,贝金赛尔突然暴起,将拆骨刀刺入水手的心脏,特伦斯可以确定,至少在杀人的这一刻,贝金赛尔很冷静,她甚至还转动了一下刀尖,以保证目标的死亡。
贝金赛尔的态度一变再变,一开始的莽撞现在想来更像是一种让对手放松警惕的手段。贝金赛尔有自己的信仰,教廷不会真正地接纳她,很显然,她对此也很清楚。那个时候她张扬到近乎愚蠢的行事方式与其说是在试探,更像是在投诚,她在尝试着接触另一股势力,为自己谋求一个退路。
不过这些摩黛丝缇似乎并没有看出来,估计到现在她还以为自己处于主导地位,却不知道她的每一步都被别人看透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人心的复杂多变。
贝金赛尔会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消失的尸体……重新出现的水手……三重时间交叠……
特伦斯萌生出一个大胆而荒诞的想法。这个时空的人消失之后,时空会进行修正,自动用下一个时空的人填补。那么假如这个水手再死一次呢?会不会再次出现一个他,一个三十年后的他?
特伦斯的思维不受控制地继续发散,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会这么简单。这是时间和空间同时的交叠,除非这个水手也在埃弗尼亚号,否则大概率是真的就此死亡。
从特伦斯的角度可以看到水手消瘦的手臂和上面的点点红斑。他看起来似乎很久都没有吃到过正常食物,丝毫不在意另外两个人的存在,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着东西。特伦斯看着他的肚子一点一点鼓起来,接着他开始咳嗽、干呕,可是他依旧没有停下进食。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把自己活活撑死,特伦斯走过去,试图强行阻止他。看似虚弱的水手此刻的力气却是极大,像是快要熄灭的火焰再次迸发出力量。特伦斯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知道水手不过是强弩之末,爆发的那一瞬便用尽了他最后的力量,甚至特伦斯不用多余的动作他自己就踉踉跄跄地重新跌坐在地上。
特伦斯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最后还是决定把他绑起来。这不仅仅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同时也是在救他。按照他暗中疯狂进食的行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活活撑死。特伦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贝金赛尔站在一边,没有阻止。她找了一块软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拆骨刀,从刀尖到刀柄,每一处都没有遗漏。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刀刃上残留下来的血迹早就随着尸体的消失一块不见,她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不然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
特伦斯和贝金赛尔各自占据厨房一角,相互戒备,中间卷缩着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来自未来的水手。不知怎么的,特伦斯突然觉得很好笑。看看他这几天都经历了些什么,被油画强行抽了血,接着成为罗德尼家族的临时顾问,参加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研讨会,然后是一次更为莫名其妙的海钓,最后又被卷入了三十年前的命运女神号。短短几天经历的事情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
“你在笑什么?”贝金赛尔的声音有点发紧,牢牢握着拆骨刀,指节发白。
特伦斯敏锐地察觉到贝金赛尔的紧张:“第一次杀人?”
贝金赛尔抿着唇,一言不发,特伦斯的反应太平静了,没有指责抱怨,也没有愤怒恐惧,这和她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有那么一瞬间,贝金赛尔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被看透。刚才她捅那一刀的时候或许还胸有成竹,现在她的心里却多了一点不确定。
贝金赛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照实回答“是”,显得自己很没有底气,回答“不是”,她刚才的表现早就暴露了自己,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这个答案。
好在特伦斯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她会回答。他背靠在墙上,半曲起一条腿,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说看吧,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大家都是聪明人,你那点小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就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了。明面上,我们还是合作伙伴,你也该拿出些诚意才对。”
“你说得对,我们是伙伴,至少目前是这样的。”贝金赛尔死死盯着特伦斯的眼睛,她摸不清她的想法,但至少有一点她可以确定,特伦斯没有恶意。贝金赛尔略微放松了一点。
“你或许没有注意到,这处时空有问题,它是一成不变的。”贝金赛尔指了指桌子,“十分钟前,我在这里划了一道,现在划痕已经消失不见了。”
特伦斯随手拿了一只陶罐摔在地上,碎片正好溅到贝金赛尔脚下,她看了一眼,继续往下说:“当时我就在想,既然这艘邮轮上的物品会恢复原状,那么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我很好奇,船上的人如果死去,又会发生什么。”
“可能真的死亡,可能就地复活,也可能……送一个新的过来。”
“这是一个赌,幸运的是,我堵对了。”贝金赛尔的话虽这么说,脸色却依旧难看,“至少我们没有因为破坏规则,而被抹去存在。”
“这是个悖论,如果过去的水手死亡,那么未来的水手理论上来说也将不复存在。”特伦斯换了一个姿势,漫不经心地说,“我猜,这里根本不是现实世界,只是存在于迷雾之中的一段历史影像。命运女神号上的时空,无论是这一个,还是下一个都是幻像。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只有我们是唯一的真实。”
贝金赛尔笑了,这次是真心的,不掺杂丝毫的虚与委蛇。特伦斯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她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他的价值了。
“或许我们可以再增加一点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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