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祁安不知道。
正如他眸中的刀山火海被碧海蓝天抹平, 再一次看到徐笑非的脸, 孟祁安心中最先生出的感情竟不是恨,不是悲愤,而是眷恋和想念。
留凤覆灭是真,他被埋在地下百年是真,可当年对他伸出的手是真, 悉心培养他成才也是真。
只不过那一切,都是带着预谋的靠近罢了。
‘师父’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如鲠在喉,难以言说。
他咬紧后槽牙,眼睛却不由湿了。
“不过一年的功夫,荣生之法便有如此造诣, 你很努力。”徐笑非柔声赞叹一声, 又将视线转向对面的二人。
祝展在凌云峰三年, 需要注意的几人早就记在了脑海里。眼前的青年品貌不凡,样貌十分出众——这样长相的大人物他定然记得很清楚,既然记不得,那当然不是大人物。
他轻蔑的瞥了一眼徐笑非身上那身浣云常服,只当他也是凌云峰的一位血气方刚的药童, 对着小白脸使了个眼色。
“趁我祝哥现在还不想追究你的过错,你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不然的话,你接下来在凌云峰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小白脸俨然是一个无脑跟班,祝展指使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接到了祝展的眼神后恨恨道。
徐笑非噙着笑,扫过他的脸,又将视线转到了站在一旁的祝展身上。
虽然口出狂言的是另一个,但他知道,让小白脸这样说话的,是眼前的祝展。
他微微摇头,叹息道:“你还是努力修药,早日晋升药者吧。”
区区一个药童,甚至连药子都不是。无心修药,反而喜欢仗势欺人——再这么下去,徐笑非并不认为几年后祝展能能留在浣云。
他这话里透着一股子‘前辈’的味道,不单是小白脸,连祝展都有些好奇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和祝哥这么说话!”小白脸哪里能忍,觉得自家大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看你是真不想在凌云峰待下去了吧!”
“在下徐笑非,阁下可以随时来屛御峰苍霞山,找我算账。”
屛御峰,苍霞山,徐笑非。
或许之前徐笑非之名鲜有人知,可雪霁大乱后,还有谁不知道浣云宗有位叫徐笑非的药师?
他可是研究出了洗魔丹这样的方子,洗去了淮安明和雪霁众长老体内的魔气,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生生拽了回来!
连药修圣尊都未曾研究出这张方子,徐笑非之名已和洗魔丹一齐天下皆知,多少人对这位突然崛起的药师趋之若鹜,而眼前这位看着温柔和煦的青年,竟然就是那位风头正劲的徐笑非?!
“徐、徐笑非?”小白脸一听这三个字也慌了:“怎么办啊祝哥,他、他是徐药师!我们……”
祝展简直想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白脸当场拍死!不过幸好刚才他还留了一手,所有的话都是小白脸说的,他可一句无礼的话都没对徐笑非说。
“在下眼拙,未能认出徐笑非药师。我们与此女有私人恩怨,倒是让您看了笑话。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与此女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日后有机会,在下一定去苍霞山拜访您。”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私人恩怨?一笔勾销?
孟祁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就是想欺负新人嘛,还扯什么私人恩怨。就凭他这样恶劣的性格,今天这事儿怎么可能一笔勾销,以后指不定还要寻着由头去欺负那位女子。
徐笑非仔细打量了一番祝展,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似乎真的将‘恩怨’全部抛开一般。
可是眼神骗不了人。
他知道祝展心有不甘,却没理由再留他下来,摆了摆手:“散了吧。都是我浣云的药修,日后别再如此了。”
等祝展和小白脸一前一后离开了,他才又问那女子:“凌云峰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么?”
一个身份尊贵的药师,超脱了凡尘寿命后,大部分都是不爱管闲事的。孟祁安看着徐笑非,很清楚他就属于那一类人。
他不仅不爱管闲事,还披着这张温润如玉的皮给了太多人无谓的希望。
要知道,装可怜赢同情,也得用在容易动容的人身上。
瞧他浅浅的眸色、凌厉的眉宇、没有表情时的脸就像是刀子凿出来的冰块,又俊俏又通透,独独没有温度。
是,没有温度。
纵然现在带着笑,他也知道,这个人没有心。
“以前是偶尔发生,以后就是经常发生了。”那女子倒是看得很明白,知晓祝展他们并不会因为徐笑非的出现而放过她,认真答道。
徐笑非是个聪明人,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修药之路没有捷径。”徐笑非提醒她,唯有自己能够拯救自己。
“多谢徐笑非药师提点。”
“还恕我先做完今早的工作,再向您道谢。”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重新盘坐回地上,静心用荣生之法滋养着自己这一方药田。
徐笑非愣愣看着闭上双眼的女子好几眼,本还想说什么,最终沉默离开了。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孟祁安便从树影后现出了身形。。
“虚伪的好意……”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位盘坐在药田旁的女子,眼底的不屑、怨恨、惊惶揉碎了搅成一团,胸闷不已。
他知道徐笑非在浣云,但没料到这么快就遇到他。
孟祁安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面目去见徐笑非,又是否有资格去质问徐笑非,恨意被十多年温馨的点点滴滴包围着,拉扯着,将他撕裂成一个矛盾的人。
一半是哭着的孩子,一半是冷眼的少年。
孟祁安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趁那女子温养药田的功夫偷偷拔了不少焱草连忙溜了。
他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搜集焱炎丹方的材料,唯有化解体内阴丹,他才能有底气,在遇到淮显君的时候能够不再被动,能够从他的手中将阿姐抢回来!
回到苍云峰,孟祁安刚打算回房炼化焱草,却见宋海朝他招了招手:“赵公子!赵公子看这儿!”
宋海一边招手一边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问道:“那、那个人在吗?”
“哪个人?”孟祁安反问。
宋海的脖子已经治好了,现在伸缩十分自如。他将脑袋缩回了柱子后面,对着孟祁安挤眉弄眼:“就是你身边的大高个,方脸那个!”
是庄南海。
庄南海近来神出鬼没,被人问起他的行踪,孟祁安一时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道:“和我一起出去逛了逛,一会儿就回来。”
宋海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我还怕他在这儿呢……”
“怕?”庄南海那张脸孟祁安从未见过,难道是宋海认识的人?孟祁安的声音不由发紧,又问:“你……同他有过节?”
“没有没有!我、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宋海连连挥手答。
孟祁安悄悄松了口气,而后又觉有些不解,“你找我帮忙,怕他作什么?”
宋海脖子一缩,声音变得有些细:“额……没什么没什么,赵公子你现在有时间么?我想请你帮我看一看我的房间……”
炼化焱草并不急于这一时,孟祁安点了点头,朝着宋海走去,道:“现在就可以。你的房间怎么了?”
二人边走边说,宋海大致将自己住进浣云后的一些异事说了一遍。
宋海无人与他结伴,独享一个房间。开头那两天他过得十分滋润,三餐都有浣云弟子照料,也无室友打扰,十分清净。他的伤是外伤,没几天便养好了,一时手欠,在房内搬搬弄弄,划破了正西方墙上一面雕镂壁画。
异事就发生在壁画损坏之后。
宋海当晚睡觉时便觉得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一道诡异的女声飘渺而破碎,不断落在他的耳边。
一声一声,哀怨又凄婉。她明明在梦中对宋海说了很多话,悲切到让睡梦中的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可第二天天一亮,宋海却记不住哪怕一句她说过的话。
大家都是修道之人,对灵异神怪之说自然熟知。先不说浣云宗为六合第一药宗,绝无鬼怪存在的可能,就拿宋海自己也有不少瞳类符咒这事来说,他竟然使用紫瞳符都看不见异象,这就把他吓坏了。
一两天也罢,可这连续几天都哭着从睡梦中醒来,将宋海磋磨得都憔悴了几分,眼睛都是肿的。
他损坏的是浣云的东西,自然不敢找浣云的人帮忙,剩下的雪霁弟子里也唯有孟祁安于他而言是最信赖亲近的人,便站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他回来。
“赵公子,你说我房间里是不是闹鬼啊?可为什么我啥也看不见啊?”宋海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道。
“这里可是浣云宗,闹鬼不至于……且你说那女声并未伤害过你,只不过悲切的情绪透过她的声音感染到了你而已,让我先看看你墙上的壁画。”孟祁安推开宋海房门,打眼便看到了右侧墙壁一整面都是雕刻而成的镂空壁画。
美人挽发,素手纤纤,这是一张仕女梳妆图。一笔一划并不像寻常描摹,手法有些混乱,似乎绘画之人随性而就。
可等走近了,孟祁安才发现这张侍女梳妆图是由一个又一个类似的花纹雕刻而成的。花纹四面散开,中间越发紧凑,一共四道,如花蕊一般挤在一起。
这花纹他竟见过!
孟祁安急切的将手按在那一个个花纹上,一笔一笔勾勒着。他真的见过,且这些不是花纹,而是符文,是一种他在师父徐笑非的书稿中看到过的符文!
那年他跟着徐笑非学习符文阵法,翻看了大量古籍。一日下午,徐笑非临时被孟家主请了去,他私下翻看了徐笑非平日不让他靠近的一堆古籍,在里头翻出一本手抄册子,上面都是师父的笔迹。
手抄册子第一页密密麻麻重复写了一个“梧”字,而后便是整整七十二页符文。
孟祁安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能翻开手抄册子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一页。
那七十二个符文看似一模一样,可在细微之处都有变化。孟祁安觉得十分有趣,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将它们区分记了下来,他自幼记性便好,记下后又觉得有些无趣了,将那手抄册子塞回了古籍之中。
“可是……”孟祁安的手指抚过一个又一个符文,喃喃道:“那时候,他还未曾来过浣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宋海:赵公子你家那口子在家吗?
小钱:不在鸭
宋海:那就好,我来借瓶酱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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