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一

    暖春三月, 残阳如血挂在天际。

    眉清目秀的垂髫小童和舫,在田间小径上蹦蹦跳跳向河边而去, 见到前面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提着木桶的和安,顿时喜笑颜开, 扑上去伸着小脑袋直往桶里瞧, 叽叽喳喳的说道:“阿爹,我看看, 我看看,哇, 好多的鱼虾。”

    和安目露温柔,笑着说道:“晚上让阿娘煮青虾把阿舫吃。”

    和舫眼睛一亮, 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小脸皱成一团, 挣扎半晌终是说道:“阿爹,阿娘做的荠菜团子也好吃, 青虾还是留着送去四叔祖家里吧。”

    和安神情黯然, 心里叹了一口气,如今世道不好,战乱四起, 大家都食不果腹,又逢青黄不接的时节, 田间地头的早被挖得光秃秃,更何况河里的鱼虾。

    好不容易捞了这点子小鱼小虾,就算送到和四老太爷家去, 怕也只能得几个大钱。

    他看着儿子瘦弱的身子,咬牙说道:“不卖了,回去让你阿娘煮来吃。我们阿舫吃饱了快快长大,考个状元回来,让阿爹做一回状元老爷。”

    和舫开心得直拍巴掌,嘴里吆喝道:“哦哦哦,晚上吃煮青虾,吃完考状元。”

    和安眼里溢满了笑意,不时细心叮咛小童小心脚下,别摔了下去。

    篱笆小院门口,粗布衫裙的妇人赵氏张着头往外打量,听到屋前小径上传来的笑声,脸上泛起喜悦,忙笑着迎了出去。

    “阿舫快快过来,仔细摔了。”她牵过小童,又看向丈夫,关心的打量着他,说道:“衣衫都湿了,快进去换下湿衫,灶间有热水,我去给你盛来。”

    和安将木桶提到灶间,伸手拉住妻子,笑着说道:“我自己去盛便是,这些小鱼虾也卖不上价佃,你与阿舫身子都弱,晚上煮来吃了补补。”

    赵氏一愣,阿舫在族里的学堂读书,虽说不用束脩,可在年节时总得给先生送上些节礼,更无须提笔墨纸砚,这已成了家里的最大花销。

    家里几亩地产出的粮食,交完赋税恰够家里三口人的嚼用,自己平时做些绣活拿到街上去换几个大钱,再加上丈夫打渔得来的钱,全部要留给阿舫读书考学。

    和安觑着赵氏的神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去吧,不值几个大钱。”

    这天下不太平,谁知道哪天仗打到这里来,如今是吃一口算一口,唉。

    和安打了热水去洗漱一通,出来后赵氏已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碧绿的荠菜团子,再一碗盐水青虾,小鱼煎了添水煮汤,雪白的鱼汤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和舫乖巧的等在那里,一边瞅着鱼汤一边等着父母先入座。

    “我们阿舫饿了吧,快快来吃饭。”

    赵氏也笑着坐下,和安将一碗鱼汤分成了两份给妻子儿子,自己留了一小口汤,呼噜噜喝了,叹道:“真香,快快喝,再等变凉就会腥了。”

    和舫眼睛亮亮的,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鱼汤,鲜美的汤一入口,乐得他摇头晃脑眯眼咋舌。

    赵氏手上端着汤却没有动,硬将碗里的汤分了一大半给和安,另外一半留着,等和舫喝完碗里的,再将自己碗里的给了他,笑着说道:“阿娘不爱这个,给我们阿舫喝。”

    和安目光温柔凝视着妻子,将碗里的鱼汤又分了一半给她,微笑着说道:“我们分着吃,也香些。”

    赵氏脸微红,嗔怪的瞄了一眼丈夫,低头喝起了汤。

    和舫将头藏在碗后,偷偷笑得眼弯弯。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烈日明晃晃挂在头顶,晒得田间地头的庄稼奄奄一息,河里的水也肉眼可见的低下去,里面的鱼虾早就被打捞得一干二净。

    和安坐在屋廊下,用布巾擦拭着滴下来的汗水,一脸愁容。

    “和安,族里在祖祠议事,四老太爷让人都去。”院子外有族人来唤他,留下几句话后又匆忙赶去了下一家。

    “快去吧,迟了又要给你排头吃。”赵氏放下手里的针线,给丈夫拿了葫芦,灌上了凉水递给他。

    和安接过葫芦,眉头紧锁。

    田间刚引水灌溉过,可旱情太严重,水灌下去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又有那偷奸耍滑的人家,出人不出力,最后都是他与几户老实人家在做事,一场灌溉下来,好几天都还没缓过劲。

    族里管事的四老太爷却装作看不见,只因那偷奸耍滑的人家平时与他家走得近,吃亏的人家皆敢怒不敢言。

    四老太爷的兄弟在朝中做大官,族学族田也是由做大官的兄弟出银子供着,要是得罪了他,孩子不仅没得学堂上,还会被逐出宗族。

    这个时辰他召集议事,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和安匆匆赶到祠堂,四老太爷已经坐在上首,板着一张脸扫视了一圈,见族里的人几乎都来齐,沉声开口说道:“想必大家都听过外面世道不安稳,四处都在打仗。我们和家村托祖宗保佑,还算安稳。”

    他停顿了一下,神情沉重起来,“可这份安稳日子怕也没几日可过了,周家军已打到长河,与朝廷军队隔河对峙。”

    祠堂里一片哗然,和家村离长河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要是行船,两三个时辰便可到达。

    “周家军治军严,定下规矩不得扰民,可那些流民却顾不得了,四处烧杀抢掠,旁边的赵家村昨晚遭了毒手,整个村子无一人幸免,房屋也都被烧毁了,还是我们村里的人去走亲戚才发现。”

    四下噤若寒蝉,大热的天气都觉得脊背发凉。

    两个村子隔得近,婚姻嫁娶你来我往,赵家村有许多和家村人的亲戚。

    和安的双眼通红,手握成拳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妻子赵氏娘家也在赵家村,老丈人是个老秀才,在村子里办了私塾给孩童启蒙,和舫启蒙时经常住在外家,妻舅都和善好客,拿外甥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没曾想,这短短的一夜竟天人永隔。

    “官府自顾不暇,乱世中人命贱如狗,唉。”四老太爷叹了一口气,“我们和氏一族人才辈出,早就遭人眼红,怕那些乱民不会放过我们,靠别人靠不住,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每家每户有两个男丁以上的,抽出一人出来参与巡逻守夜。”

    祠堂下面小声的议论声四起,四老太爷重重的咳了一声,黑着脸说道:“这还不是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要是你们退了,乱民冲进来,各位的家人老小一个都逃不过。”

    有那大胆的说道:“四老太爷,这要是家里没有成年男子的呢?”

    “没成年男子的无须去,去了也不过是个添头。家里独子三代单传的,也无须去。”

    讨论声又四起,四老太爷不耐烦的呵斥道:“好了好了,这么大热的天,速速将名册定下来,各自家去。”

    他身边的小厮拿起户帖名册,一个个念起来。

    和安听到念到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讶异的抬起头,自己家里三代单传,也只有自己一个成年男子,怎么就轮到自己去了?

    他鼓起勇气站起来,问道:“四老太爷,按你先前定下的规矩,怎么我在名册上?”

    四老太爷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和安从他阿爹起,就不会做人,过年过节给自己送来的,不过几把破菜,自家做的年糕米糕,这些东西在自己家里,下人都不屑多看一眼。

    还有他儿子和舫,族里学堂先生称赞不已,说其天资聪颖,以后丁定当会成大器。

    而自己的孙子,先生只是微笑不语,不愿意多言。

    成大器,我就要看看你能成什么大器!

    四老太爷脸阴沉得快要滴水,冷冷的说道:“难道你不是和氏一族之人?其他人家都出了人,你亦无亲兄弟,莫非其他和家人都该去死,来护着你一家三口?”

    平时与四老太爷走得近的几户人,在此时占了大便宜,也阴阳怪气的出言相帮。

    “和安,你这是什么居心,你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别看平时闷声不响,心却这般歹毒,我呸。”

    和安气得直哆嗦,简直欺人太甚,可他平时从未曾与人有过口角,面红耳赤半晌,来来回回也只是那几句:“你们太欺负人。”

    四老太爷的侄子和六平时好吃懒做,仗着自己叔父的威风,横行乡里,此时更是嚣张至极,瘦骨嶙峋的脸上三角眼乱翻,口里唾沫横飞骂着脏话,捋着袖子冲过来要打和安。

    有那看不过眼的走出来,拦住了和六,手上稍微用力将他推了一个趔趄,嘴里劝道:“大家都少说几句,这天干火燥的,容易着急上火。和六你晚上不用巡逻放哨,我们还得辛苦保护你呢,就先家去歇息,不然晚上瞌睡,不小心漏了乱民进来,伤到了你可怎么办?”

    四老太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和六见靠山走了,挡在前面的人一只手就能提起他,也缩着脖子悻悻离去。

    “唉,家去吧。”那人怜悯的看了看和安一眼,走出了祠堂。

    这个世道要是没有权势,又没有兄弟,就只能任人欺负的份。

    和安魂不守舍回到家,赵氏见他神色苍白,忙上前关切的问道:“安郎,怎么了?莫非是外面太热中了暑气”

    她见和安紧闭着唇不答话,拿过他手上紧拽的葫芦摇了摇,里面还有大半葫芦水,拿手贴了贴他额头,滚烫一片,吓得忙将水递到他嘴边,焦急的说道:“你先喝些水,我去给你烧些温水洗洗。”

    和安接过葫芦放在一旁,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坐在圈椅上,嘴唇蠕动了半晌,才将赵家村发生的事说了。

    赵氏眼神空洞,难以置信的盯着和安,仿佛他在跟她说笑。

    和安拍拍赵氏的背,嘴里发苦眼眶发涩,听到赵氏像是被伤害的小兽般嚎啕大哭,心底绞痛眼泪也夺眶而出。

    村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伴着蝉鸣,天际边乌云滚滚,转瞬间天像是破了一个口子,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地上,卷起阵阵尘埃,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腥味。

    这场盼了许久的大雨,终是降落,可村子里的人脸上都失去了笑意,失去亲人的哀伤,连夜的巡逻,大家都精疲力竭。

    万幸的是下过雨之后,地里的庄稼终是活了过来,秋收时虽比不得往年,也总算有些了收成,大家绷着的脸才稍微有了些喜色。

    守了许久也不见乱民前来,白日又忙着抢收,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晚上抱着棍棒的汉子,就算站着就能睡着。

    弯月在乌云中穿梭,除了蟋蟀的鸣叫,村里万籁俱寂,初秋的夜风吹佛在身上带着些湿意,毛毛细雨飘洒在空中,渐渐的雨越来越大,巡逻的人抱着起鸡皮疙瘩的双臂,三三两两往跑去祠堂避雨。

    突地,无数的黑影从田间地头冒出来,手里的长刀寒光闪闪,扑向了祠堂。

    走在最后汉子突然一声惨叫,前面的人惊诧回头,瞧见了他的半边身子垂到一旁,人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贼子来啦,杀人抢劫啦!”

    和安见下雨大家都放松了警惕,心下始终觉得不安,冒着雨往旁边僻静小径处去瞧了瞧,一转头见到无数的贼子如鬼魂般飘了出来,心下大急顾不得害怕,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村子里一片骚动,鸡飞狗跳。

    贼子头目见村民不仅没有被镇住,反而拿起棍棒与他们混战起来,心下恼怒,挥刀向喊叫提醒的和安扑去。

    和安慌忙举着棍子抵挡,头目气得破口大骂,招来更多的黑衣人,将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惨叫吆喝打斗声响彻夜空,惊走了弯月,天空漆黑一片,瓢泼的大雨倾斜而下,血水混着雨水,在断肢残腿中流淌。

    久久之后,贼子见损失惨重,呼哨一声招呼着同伴落荒而逃。

    天际边先是青灰色,渐渐变成淡淡的蓝,天一点点亮起来。

    和舫扶着几欲疯狂的赵氏,脚踩在血水泥浆里,踉踉跄跄找到和安,他脸上糊满了血泥,头歪向一旁,身子没了踪影。

    “啊!”赵氏双膝跪地,仰天恸哭。

    和舫眼泪流淌在小小的脸颊上,他拽紧手,眼里是滔天的恨意,他定定站了半晌,转过头紧抿着嘴,四处翻找着和安的身子。

    四下都是哭声,和舫仿若未觉,仍旧固执的翻找着,等到最后各家领回自己的亲人,和安还是缺了一只手掌。

    村里坟地里,冒出了无数的新坟。

    朝廷与周家军对峙结束,周家军过了河,攻打进了京城,大梁结束,建立了新朝大周。

    外面的局势风起云涌,对和舫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阿爹去了,家里的天塌了大半下去,阿娘成日精神恍惚病恹恹,家里的地无人照看,他一咬牙将地赁了出去,只留了几分种些菜供母子俩吃。

    白日去学堂读书,下学后后回来去菜地浇水捉虫,晚上挑灯苦读。

    新朝初立,新帝急于取士加开恩科,战乱失去父母亲人的太多,特地允许不用守孝参加科举考试。

    先生让和舫今年下场去试试,反正年纪小,考不上也可来年再考。

    “砰。”有人将一大团污泥砸在和舫脚下,泥溅了他一身一脸,他放下书抬眼瞧去,痴肥的和璋正叉腰指着他大笑。

    “哈哈哈哈,快看泥人,像不像他阿爹死的时候那样子?”

    和璋是四老太爷的孙子,平时在学堂里耀武扬威,身边围了一群狗腿子,此时也夸张的捧腹大笑,和六的大儿子和大笑得尤其大声。

    和舫垂下头,眸子里闪过狠戾,他小心翼翼的拭去书上的泥浆,再擦干净脸。

    “和舫,你阿爹死了,要是你阿娘再改嫁,你就是没人要的孤儿啦。”和大指着和舫笑,一脸的幸灾乐祸。

    和舫拿起书,默不作声的转身走了出去。

    村子里自那晚之后,成年男子稀少,家里的地赁给了外村的人,四老太爷不止一次家里,明里暗里的让赵氏将家里的地赁给他。

    四老太爷家里的良田上万,怎么会缺地种,不过是贪心看上了他家的那几亩地,想占为己有。

    和六那贼眉鼠眼的淫贼,自从跟四老太爷来过家里一次,见到一身孝衣的赵氏,眼珠子就长在了她身上,经常在他家附近转悠,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惹得邻里之间流言四起,和六的妻子在院门口指桑骂槐了许多次。

    本就伤心的赵氏,成日以泪洗面,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在见到和舫时,才有些许的生气。

    和璋见和舫不敢吭声,得意的在后面哈哈大笑着骂:“没卵子的怂蛋。”

    秋风渐起,蟋蟀声四起,和璋身后跟着狗腿子和大,带着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四处乱寻,嘴里不住叫着:“哎哎哎,别提着灯笼,把我的蟋蟀王吓走了,仔细我打你板子。”

    借着淡淡的月光,和璋眼前一只斗大的黑蟋蟀在草丛里闪过,他喜不自禁,忙手舞足蹈让小厮停下闭嘴,自己蹑手蹑脚追了上去。

    蟋蟀在草丛里闪动,他弓着腰张着双手向前一扑,肥胖的身子在草丛上滑过,噗通扑进了河里,溅起大片的水花。

    他张着双手扑腾几下,刚站起来时,一只棍子悄无声息伸过来,狠狠戳向了他下身,他凄厉惨叫,又砸回了河里。

    小厮们与和大听到响声,吓得忙提着灯笼奔过来,只见河上咕噜噜冒着泡泡,哪里有和璋的人影?

    “郎君,郎君。”

    小厮扯着嗓子大叫,提着灯笼在河边急得团团转,这段河面平静,可河底暗流涌动,下面漂浮着水草,村里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在此处下水。

    叫了半天河里也没有动静,和大瞧着眼前的情形,惊恐的连滚带爬一溜烟跑了。

    河边的动静引来了附近村民,四老太爷一家也着急忙慌赶来,在岸边跳脚怒骂指使着仆役下河救人,又得善心水性好的汉子相帮,终于将气息全无的和璋打捞了上来。

    河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赵氏在灯下守着和舫做针线,此时惊恐的向外望了一眼。

    和舫从书里抬起头看了一眼赵氏,微笑着安慰她:“阿娘,别怕,自不与我们相干。”

    赵氏低下头,瞧着和舫脚上沾着草屑的鞋子,放下手上的针线说道:“鞋子脱下来,阿娘去给你洗洗,趁夜烘干了明日再穿。”

    和舫一楞,转瞬间笑了起来。

    学堂里的日子一下清净了下来,只是和六在院子前转悠得越来越勤,赵氏平时关在屋子里从不敢出门半步,他虽心急火燎的,却又不敢用强。

    自从和璋掉进河里,和大却偷偷溜了之后,四老太爷一家已经恨上了他,平时在村子里人缘也不好,要是以前,他早就翻墙闯进屋子了。

    刺骨的寒风呼呼刮着,将院子里晾着的衣衫刮到了院外,赵氏打开远门走出去,刚弯下腰去捡,便听到身后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和六喘着粗气跟了过来,嘴里胡乱叫道:“嫂子,快快放下我来,没得闪了你的小腰。”

    赵氏恨极,却咬紧牙关默不作声,拾起衣衫拧身跑进院子,砰一声关上了院门。

    “嫂子,哎哟我的卿卿,你别跑啊,和安去了,你打定主意守一辈子寡么?长夜孤寂难熬,我来给卿卿暖暖被窝,抱着香香嘴,保管你吃上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和六像是没骨头般,软趴趴靠在院门上,嘴里冒着不三不四的脏话,赵氏气得眼睛血红,却强忍住了没出去跟他拼命。

    和舫曾对她说过,“阿娘,任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理会,总有一日我会收拾他。”

    自从丈夫去了之后,儿子就是赵氏的天,看着他仿佛一夕之间,从那个爱笑爱闹的小童一下长成冷静沉稳的少年,有条不紊安排好家里的事,她就开始全身心依赖着他。

    是夜。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地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小院的门栓被拨动半晌,终于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黑影轻轻推开门,探头望去,见屋子里黑漆漆的,寂静如常,心下一喜,蹑手蹑脚来到堂屋门边,如法炮制打开了堂屋门,前脚一踏门槛,突然脚下一滑,双腿劈叉般一头跌了进去。

    “啊!”短促的呼痛声刚起,嘴里便被一块臭布堵住,接着一块大石头狠命砸在了他后脑勺。

    次日,突然的惊叫声响彻全村。

    躲在屋子里取暖的人穿上厚衣衫,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叫嚷的人家门前,见蜷缩成一团的和六躺在他家屋门口,身子被积雪覆盖,脸上的雪已经被拂开,脸白如纸躺在那里如同僵尸。

    和六的父母妻儿也赶了来,抱着他的尸身哭天喊地,他妻子眼睛一翻,冲上前去揪住那家人的妇人,不依不饶的喊道:“你个小娼 妇,不要脸勾引我家夫君,成日见到你们眉来眼去的勾搭在一起,这样子冷的天气还不放过他,还要勾引到你家来给你暖被窝,我跟你拼了!”

    妇人也不甘示弱,一把抓住她的发髻骂骂咧咧两人厮打起来,屋门前热闹非常。

    和舫与赵氏如同寻常般,一个做针线一个写字读书,充耳不闻外面事。

    来年春日,和舫首次下场参加乡试,一举夺得了案首,全族哗然,有羡慕的,也有眼酸的,更有憎恨的。

    恰逢大周三皇子周恕巡视到此,特意见了年少的案首,见他小小年纪却沉稳大气,对他的问话对答如流,一点都不怯场害怕,爱才之心顿起,赏了他前朝大家的读书手札,羡慕坏了一干人。

    族里之人羡慕眼酸之人仍有,憎恨的却不敢提到面上来,见到和舫也要恭恭敬敬叫声秀才。

    四老太爷与自从大梁灭国之后就赋闲在家的七老太爷,身后跟着小厮仆役,来到了和舫的小院。

    七老太爷在大梁官至参知政事,人却极为随和,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和舫,亲手将上好的一套笔墨纸砚递到他手里,说道:“你年幼失怙,仍能勤勉上进读书,当为我和氏一族的骄傲。我要回京城了,以后不能看顾到你,不过宅子里留了人在,遇到困难你前去找他们便是。”

    和舫垂头恭敬的谢过,掩去了眼里的鄙夷。

    天下事他都能看清,自家之事不相信他没有瞧见。

    那些欺负侮辱,村里人人皆知,那时从未曾见他露过面,此时难为他能亲自前来,还真是能屈能伸,怪不得能让三皇子前来亲请,做足姿态赢得美名,又能得到实权。

    七老太爷回京,入相堂做了副相。

    四老太爷在村子里仍旧不可一世,可这些欺负不会再落到和舫头上,家里的那几亩地也终于保住了。

    很快他就带着赵氏离开了村子,中解元,中状元,成了冠绝大周的和郎君,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那个夏夜,他在墓地里遇到了那个装疯卖傻偷了他令牌的程惜惜。

    自从中了案首之后,和舫的人生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圣上心腹官员,年纪轻轻已官居大理寺少卿高位,入相堂不过是迟早之事。

    可没曾想,居然在一个小娘子身上连栽几个跟头,他又气又怒,发誓要将她缉拿归案,在一次次的斗智斗勇中,不免对她的聪慧有了隐隐的赞赏,这世上不缺聪明人,可像她那般聪明的小娘子,他却没有见过。

    赵氏一直在张罗着给他议亲,以前对妻子没有期待,不过像是所有的男子一般,按部就班娶一门妻子,男主外女主内,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以前的那些想法在悄然改变。

    原来也有小娘子,能不被困囿于后宅,就算在站立朝堂之上也有不逊于男人的风采。

    程惜惜是个迷,越是讳莫如深,越吸引着人靠近。

    和舫看不透,干脆半由着自己的心意,如她那般真真假假说出自己的心思,可她却清醒无比,收下自己递过去的糖吃了,将糖纸扔了回来。

    自从那一场大火之后,他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

    自己得圣上赏识,他对程惜惜的欣赏与喜欢,也正是自己对她的欣赏与喜欢。

    都是为了平淡又无奈生活中的那抹不同寻常的鲜活。

    被圣上囚禁在宫里废弃的宫殿里,他却内心安宁,许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闲暇时刻,在那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很多。

    自己从小孤苦,年幼时担负起家庭的重担,艰险求生,可程惜惜何尝不是,她不仅仅失去了父母亲人,还失去了整个天下。

    可是她还是那般认真活着,活得精彩无比,生,热闹喧嚣,死,也轰轰烈烈。

    和舫靠在发霉的软塌上,鼻尖嗅到隐隐约约的臭味,脸上不由得浮起了淡淡的微笑。

    来了。

    程放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提着个包裹,从房梁上翻身跃下,低头拍着身上的灰尘,嘴里不住的抱怨,“哎哟真是的,也不派人清扫清扫,这么脏的地还算是皇宫吗?周家人真是邋遢。”

    和舫站起来恭敬的叉手施礼。

    程放笑着摇摇手,说道:“女婿无须多礼,都是一家人,哈哈都是一家人。”

    和舫眼里溢满了笑意,总算是明白了上次听他称自己为女客人的怪异感是从何而来。

    原来,他从推程惜惜来救自己的时候,就看上自己了么?

    和舫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长得好看也还是有好处的。

    “我是来杀老毒婆的。”

    程放一开口,就吓了和舫一大跳,旋即笑了起来,他与程惜惜不是亲父女,却胜似亲父女,都是话不惊人语不休那种。

    “要帮忙吗?”

    “不用。那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我亲手去解决便好。”程放眼里透出路毫不掩饰的赞赏,不住的点头,“嗯,没看错你,可当我家惜惜的面首。”

    和舫哭笑不得,摸了摸鼻子叹道:“算了,面首就面首吧,反正我也很厉害,要是有别的面首,我杀了他们便是。”

    程放哈哈笑,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后说道:“我去啦,你趁乱逃出去,往齐王府那边逃,让他带你出宫门,然后往海边去。”

    和舫眼里浮起一丝哀伤,跪下来对他磕头大拜。

    程放弯腰扶起他,眼神柔和,微笑着说道:“你们好好活着。”

    和舫静静矗立,目送程放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不多时,宫里乱了起来,太后寝殿的方向冒出滚滚浓烟,然后是混乱不堪的脚步声与呼救声。

    和舫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的禁军衣衫套在身上,头埋低混了过去,趁乱出了宫,在僻静处又偷偷闪开,脱下身上的衣衫扔掉,往周泰进宫必经过的御街方向而去。

    果不其然,周泰的小厮驾着马车狂奔而来,和舫从暗里扑出,拉开马车门闪身挤进车内。

    护卫呼啦啦奔了过来,小厮吓得忙勒马,惊恐得声音直颤抖,唤了周泰一声,“王爷?”

    周泰眼睛瞪得滚圆,看着和舫一脸苦笑,将刀抵在了自己胸口,对着他歉意的摇了摇头。

    “没事。”周泰大声回了小厮一句。

    “出城去吧,借用你一程。”

    周泰神情愤怒,低吼道:“阿舫,我可对你不薄,一直拿你当好友看待,你为何如此对我?”

    和舫眼眸微垂,又颔首对他涩然一笑。

    “王爷,还是不要问比较好,我是挟持了你。”

    周泰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是啊,要是和舫不是挟持了自己,那自己就会是他的共犯。

    “宫里出了何事?是你引起的么?”

    周泰只接到圣上的宣召,让他速进宫,至于发生了何事,他现在还一无所知。

    和舫心底微叹,终是沉默不语。

    “你要去哪里?”周泰心下酸涩,又低声问道:“不会再回来了么?”

    和舫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周泰怔怔的看着他,随即别开了眼。

    两人相交多年,终是形同陌路,再见时,怕已是敌人。

    .............

    “惜,惜。”

    一个胖乎乎的总角小童手里捏着果子,摇摇晃晃走到惬意之极半躺在软椅上的程惜惜身边,将手里的果子往程惜惜嘴里塞。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嫌弃的别开头,握住小童的手指了指前面走来的和舫,笑着对他说道:“去给阿舫吃。”

    小童路还走不太稳,却歪斜着身子蹬蹬向前跑,眼看就要摔倒,和舫忙大步过来一把捞起了他。

    “阿,吃。”小童咯咯直笑,嘴角淌出一长串晶莹的口水,和舫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旁边偷笑的程惜惜,咬住他递过来的果子一口吞了下去。

    嗯,甜中带着咸。

    和舫抱着小童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笑着说道:“儿子的孝心你还拒绝,等再过两年你想吃还没有了。”

    “都给你都给你。”程惜惜毫不在乎笑,指着和舫怀里如扭股糖般扭着胖身子要下地的小童说道:“放他下去,这么热抱着他做什么?”

    和舫将小童放下地,见他又斜着身子跑到躺在那里眯缝着眼睛打瞌睡的程怜怜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抓住了它的耳朵,嘴里直喷着口水说道:“玩,玩。”

    程怜怜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往前面慢慢的踱步,小童手撑着地撅着屁股爬起来,颠颠的跟了上去。

    和舫不忍猝视,别开了眼。

    “码头那边无事么?你今天这么清闲?”

    和舫俯身过去亲了亲她的脸,笑着说道:“再忙也要回来陪陪你。”

    程惜惜嫌弃的白了他一眼。

    “林家商船不愿意缴纳银子,还试图偷偷靠岸,被初一他们捉住了。”

    和舫将椅子挪了挪,与程惜惜靠在了一起,见她双眼霎时亮了,状若羞涩的说道:“大家都规规矩矩交银交货,我倒不好意思动手,这下有人不按我的规矩来,那就休要怪我不客气啦。”

    “嗯,你做什么我便陪着你。”和舫眼带宠溺,握住她的手期待的说道:“惜惜,我们再生个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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