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断壁残垣, 空城寥落, 在风沙里无声萧索。

    曾经坚固不可摧的城池石壁,如今裂开无数缝隙, 道道说着岁月沧桑, 城门早已腐朽,坏了一半, 不知在哪一年轰然落地, 从此尘埃覆满, 锈迹斑驳。

    露出城里屋舍街道,空无一人。

    围绕在古城之外的冰魄花, 也尽数枯萎,不见一点绿意, 抬眼所见,一片荒芜。

    只剩无数嶙峋瘦影, 重叠交错在黄沙枯草间, 隐约露出骨架支棱的形状。

    剑意勾勒的新画卷被注入灵力,倏然间活泛起来, 逐渐蔓延,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四周。

    短暂地覆盖了苍凉, 将昔日旧景一一重现。

    不远处隐约传来迦兰人欢畅高歌的声音, 可能是在庆祝冰魄花开,也可能陷入了冰魄花带来的美梦之中。

    总之一派欢欣鼓舞。

    玉兔儿从喧闹里脱身, 走到了躲在城池边的杨川身旁, 这儿安静多了, 他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心跳,一边随口问“画好啦”

    他之前答应了让杨川将祭月引舞万花齐开的场景画下来。

    杨川呼吸有些紧,他捏着笔,没吭声。

    玉兔儿得不到回应,偏头想看这人画了什么,然而视线刚扫过去,只来得及看见花丛一角,杨川便仓促地将画卷卷起来了。

    他有点不高兴“画了什么,不给我看”

    玉兔儿话音未落,杨川转头与他对望,握着卷好的画卷,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男人目光灼灼“我就来迦兰城找你。”

    玉兔儿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错愕浮上眼底,他纤细的指尖动了动,压制着心底随错愕而来的一丝浅浅悸动,若无其事道“来迦兰做什么,这儿又没有你们中原的山清水秀。”

    杨川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在短暂的安静中,玉兔儿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

    他撇了撇嘴,转身往城里走,步履轻盈,足腕上铃铛随他动作发出叮当轻响,悦耳动听,他故作不在乎道“也行吧,随便你。”

    杨川收好东西,三两步跟上,应了声好,低头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问“你未着鞋袜,走着不疼吗”

    地上沙石粗粝,而少年足腕纤细,肌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

    杨川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少年被划伤,忍不住总低头去看,看着看着又觉得这个举动很失礼,匆匆收回视线,担忧又纠结。

    “不疼”玉兔儿随口应道,但旋即他心思一动,就转了话头“才怪。但是我没带鞋子。”

    杨川几乎要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装着画卷画具的包袱挪到身前挂着,几步走到玉兔儿身前,定住脚步转身蹲下“我、我可以背你。”

    男人看起来很紧张。

    背脊挺得笔直,看着又僵又呆。

    玉兔儿垂眸而望,一双明眸渐渐弯作月牙。

    他没有拒绝,一撩衣摆,伏在杨川宽厚结实的背上,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杨川以前从没背过人,感觉背上一沉,登时一慌,两只手摆弄了一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愣了好一会,才将小心翼翼地勾住少年腿弯,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前走。

    行走间,他感受到少年自然而然地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笑意盈盈道“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漠落日啊”

    杨川耳根子被少年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烘得热辣辣的,他抿着唇应好,笑意却从眼角慢慢延伸到了唇边。

    杨川在迦兰城又住了数日,画了许多画。

    纵是再留恋不舍,他也得走了,他还背负着未完的使命,无法在此长留。

    玉兔儿没有挽留。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知晓了杨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看起来温顺敦厚的,有时候却很倔,为了一件事坚持到底。

    还又呆又木,总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话,去摘迦兰果,也要按颜色一个个分好。

    有时候会一根筋到让他气恼不已,有时候逗弄起来又很有意思,让他很欢喜。

    要是这个呆子以后当真能再来迦兰城那就好了。

    玉兔儿抿了抿唇,布置了属于两个人的盛宴,为杨川践行。

    离别的前一夜,杨川提出想再为他画一次画像。

    这段时间杨川画过很多他了,月下起舞的他,花间游走的他,懒卧高榻的他,趴桌小憩的他

    于是玉兔儿没反对,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抬着下巴示意杨川随意画。

    他刚吃饱喝足,还喝了几杯小酒,眸光懒散迷离,面前残羹冷炙尚未撤下,酒壶半倾,微弯的壶嘴勾出一点儿红尘气息。

    端的是使人迷醉。

    然而杨川铺好画纸,目光温和地隔空描摹着少年轮廓,提笔欲落时,忽然又顿住了。

    久久不动。

    片刻后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雪白纸上留下显眼痕迹。

    杨川没管,他搁下了笔,径直走到玉兔儿面前,在对方疑惑的视线中,低声问“能坐端正一些吗”

    玉兔儿有些茫然,但还是依言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杨川没回话,他只道了声“得罪”,尔后紧抿着唇,满脸认真地伸出手来替玉兔儿整理衣衫。

    原本歪歪散散撇开的衣领被严密扣紧,衣袖处的些微皱褶被仔细抚平,玉兔儿被他举动带的不由自主也严肃了几分,正襟危坐,笑容收敛,一派正经。

    杨川终于缩回了手,上下打量了一下,舒了口气“劳烦就这么坐一会,我很快能画完的。”

    玉兔儿“”

    行吧。

    这幅画画好后被杨川收起来了,说要带走,玉兔儿匆忙瞥了一眼,险些都没认出自己来。

    这么个坐姿,看起来好傻啊,都快和这个杨呆子一个样了,他没好气地想,累死了。

    翌日分别。

    杨川性淳厚,迦兰人防备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无害,也渐渐地放下了戒备,遥遥目送他离开。

    玉兔儿一路送到了他城外。

    穿过了一片冰魄花丛,直至见到黄沙扑面,才停下脚步。

    “就此别过,你别送了,外面风沙大。”杨川有些不舍地看了看两人身后默然伫立的城池,转而又看向玉兔儿,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玉兔儿长睫一颤,他挥挥手,故作不耐烦“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杨川温和一笑,果真没说下去,再次告别后,终于转身,一头栽进风沙里。

    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很快在风沙里模糊,玉兔儿站着,一直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笑了声,抬步欲回。

    刚一动,身后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玉兔儿”

    他猝然回头,便见风沙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一道人影,才刚离去的杨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身上包袱,挑挑拣拣,将七八卷画轴塞到了玉兔儿手里。

    “我想了想,这些还是留给你。”他有些气短地说完,舒了口气,将包袱重新整理好。

    玉兔儿不明所以,随手打开一个,是他在花间流连的画像。他疑惑道“你不是要带回去给你效忠的皇帝吗”

    大概是第一次因为私心做出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来,杨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稍纵即逝,旋即他认真道“我带昨晚画的那张就好了,这些你、留给你吧。”

    第二次告别之后,杨川再没回头。

    他看着天上星辰,算着方向,一路往回走,在一处绿洲撞见了失散已久的同伴们。

    同伴们本以为他早就丧生风沙里,见到他很惊喜,发现他居然去过迦兰城、看过他的画之后,更是欣喜若狂,立刻改变路线,准备回乡。

    众人兴致勃勃,日夜期盼着离开,可惜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场致命的风暴。

    那风暴突如其来,极为凶猛,众人被吹散得四处散落,无可抵抗。

    呼啸风声里渐渐响起同伴绝望的呼号哀泣声,杨川抱着满怀画卷,在风中艰难地走动。

    脚下沙砾宛若流动,每走一步,便陷一步,难以动弹。

    很快,沙子没过了小腿、大腿、腰身,他再也没法走动。

    杨川剧烈地喘息着,奋力挣扎,沙子呛了他满口,磨砺着他的嗓子,让他只能发出干哑撕裂呼唤声,也听不清是在呼唤同伴,还是在呼唤着谁。

    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转了个身。

    他放弃了遥远的故乡,放弃了效忠的君王,他回过身来,朝着迦兰城的方向遥遥望去。

    风里好像带起了少年足踝上的铃铛响。

    清脆悦耳。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有漫无边际的冰魄花,还有个笑吟吟看着他的漂亮少年。

    他可能回不去了,回不去故乡,也回不去迦兰城。

    杨川哆嗦了一下嘴唇,发出嘶哑悲伤的声音。

    别等他了迦兰城的少年。

    沙砾将他最后的呼吸声掩埋。

    遥远之外的迦兰城里,心神不宁许久的少年圣主倏地站起身来,某一刻他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玉兔儿扶在把手上的手用力握紧,片刻后正要出去看看,却有几个迦兰人满脸惊恐地冲了进来,声音惶然至极,甚至都忘了行礼,嘶声惊叫“圣主起风了”

    随着这一声可怖的惊叫,幻象猝然碎裂,两幅画卷皆支离破碎,化作尘埃,散乱在四周。

    昔日旧景烟消云散,原本站在冰魄花丛里的迦兰人悄无声息地委顿在地,与冰魄花一起零落。

    枯骨与枯枝相缠,一同寂灭于无声岁月中。

    只剩下一舞结束、旋身立定在花丛中的少年圣主。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长睫颤了颤,徐徐睁眼,他有些倦累,微张着口,呼吸有些急。

    听不见周围动静,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正要张望,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别低头。”沈微雪轻声道,风沙既止,油纸伞也被收了起来,他拍开云暮归搭在腰间的手,三两步走到玉兔儿不远处,伸手一指,“看那边,有人在等你。”

    玉兔儿茫茫然地顺着沈微雪的手转头望去,望见了个高大宽厚的背影,抱着满怀纸卷,又傻又呆地看着他笑,他下意识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杨川”

    杨川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往前一步,朝玉兔儿伸出了手“我回来啦。”

    灵泉蕴藏的灵气短暂地劈开了掩埋荒城的风沙,月光从那缝隙里肆无忌惮地倾洒而下,温柔似水。

    像极了初见的那一夜。

    玉兔儿忽然便忘了一切,只朦胧记起很久以前,只有两人知晓的承诺。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去,步履轻盈松快,将手搭在男人温暖的掌心,喃喃道“你回来了”

    双手相碰的一刹那,得偿所愿。

    在荒漠里流离徘徊了不知多少年的未归人终于寻到了归处。

    月色泠泠里,那两道人影化作无数流光碎片,与月光相融,无声无息地浸润了这片干涸已久的荒城旧地。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窸窣轻声,满地枯草焕发生机,在时隔无数年后,终于重新生出绿芽。

    很快,绿枝之上,又长出了雪白花苞,散发出淡淡浅香。

    随后,它们静悄悄的,尽数绽放。

    冰魄花开了。

    传言冰魄花会在满月下盛开,将人带入最美好的记忆梦境。

    沈微雪连呼吸都不由自主轻了几分,眼前场景逐渐朦胧,又渐渐变得清晰,那片盛开的冰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流淌了一地月色。

    随后这月色缓慢地分离出一条小路来。

    小路仅容一人走,它通向的是千秋峰。

    凌云宗,千秋峰。

    沈微雪住了许多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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