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蕊

    残破的院落有三间正房,一明两暗。后院里没栽种任何的奇花异草,但打理得很干净,充满生活的气息,靠近院子外围矮墙的一间平房爬满蔓藤,风一吹翠带飘摇。

    这里好像就只住着两个女人。比起疯疯癫癫的钱氏,另一名女子显然是更好的说话对象。

    此女名唤红蕊,是颜承业的妾。

    灵清跟着她到来后院,说明自己的来意。

    “府里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一点。”

    红蕊垂目将清水倒进药罐中,一边往灶中添火一边说:“不过,这些和夫人扯不上关系。夫人生病已经有六七年了,来来回回看过许多大夫也没见好。我听说,薏症是最难治的病。闹得最凶的时候,夫人嘴里都是神神鬼鬼的东西,有时候说床整夜飘在水面上,有时候又说有怪鸟抓着她在天上飞,听着就骇人。其实根本没那回事!有好几次,夫人一觉醒来之后,见人就说被褥是湿的……我贴身伺候夫人,还能不知道吗?床上的被褥分明是干的。”

    灵清听懂了,红蕊认为钱氏根本没撞鬼,只是生病而已。若不是嗅着羊膻气而来,他听过这番话,也会觉得钱氏疯疯癫癫的不可信。

    “颜大人就让妻子住在这里?”

    红蕊只说:“这里偏僻,有利于夫人养病。”

    什么养病,不如说是将妻子关起来,不让她见人。

    颜知鸢听到旁边屋里有轻微的响动,走到窗前往里看——那是一间柴房,地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一名五六岁的男童坐在柴堆上,怀里抱着一个藤球啃得口水直流,一脸的憨态。

    发现颜知鸢后,孩子咧开嘴“咯咯咯”的笑,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流,衣襟上更是一塌糊涂。

    红蕊站起来将窗关上,不用他们问便解释道:“这是我生的少爷……”

    这分明是个痴傻的孩子!

    怪不得容貌姣好的红蕊会被发配到破院子里伺候疯癫的夫人,原来她和她生的儿子也是不便让人看见的存在。

    因为院里的药味很重,彻底的遮掩住浓郁的羊膻气,就连灵清的通灵鼻都不管用,只能四处看看。

    颜知鸢来到落满灰尘的厨房,见到灶台旁有个盖起来的水缸。

    “水鬼可能藏在里面。”

    凌霄:“颜小姐退开一些,我来打开它。”

    然而里面只有清水,没有水鬼。

    灵清嗅了嗅:“缸中的羊膻味比井中的更浓,水鬼不久之前肯定在缸中待过。道友真是厉害,一眼便看出水缸不对劲,不愧是长乐元君门下大弟子。”

    也是唯一的弟子。

    长乐元君是玄门当之无愧的第一神卦,但凡出手没有算不准的事情。她的厉害之处不单单是能抓住命运的脉络,更在于她干的是窥探天机的卜算之事,却几乎避开三缺五弊的命理。

    与她老人家同期成名的卜算大师早就黄土埋身,她却以近百岁的高龄活得十分逍遥。

    古往今来都是独一份的能耐。

    想要拜她为师的玄门子弟数不胜数,从长乐元君十几岁初露锋芒到成为当之无愧的玄门第一神卦,不管是多么有天赋、多么优秀的俊才到她跟前哀求,她都没点过头。

    以要等待有缘人为理由,一直没有收徒。

    直到十七年前,已满八十二岁的元君才忽然宣布找到有缘人,从此隐居涿光山专心教导爱徒。

    谁都想看看有缘人长什么模样,偏偏‘有缘人’就是不露面,是男是女、什么岁数,外界一无所知。

    每年都有好事者设下赌局——大家猜一猜,有缘人今年会不会露面?

    一晃十七年过去,‘有缘人’还是个谜。

    以至于玄门中人对‘有缘人’的期待越来越高,认为这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谁往‘有缘人’面前一站,眼睛一扫就能知前生今世的那种……现在看来,众人也算猜到七八分。

    灵清想到这里又说:“道友既然都看出来了,不如直接起一卦。早些揪出邪祟,也免得更多无辜之人卷入其中。”

    颜知鸢:“我不会算卦。”

    凌霄转过头看着她,冷淡的脸上出现一抹诧异的神色。

    灵清瞪圆眼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道友,你开玩笑的吧?”

    颜知鸢耸肩:“真的。我天生没长那根筋,怎么教也教不会。”

    那长乐元君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啊???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算卦的人算不到自己的命运吗?

    那就把她逐出师门啊!

    灵清傻乎乎地问:“那你怎么知道水鬼可能躲在缸内?”

    而且是直奔厨房,一眼便瞧准平平无奇的水缸。

    “自然是看出来的,”颜知鸢:“这间平房外有大片喜阴的藤蔓生长,也是阴物最佳的藏匿地点,我走进来之前也没想到这里会是厨房。你看,外面的灶台砌得颇为粗糙,不便使用,红蕊将身子弓成虾米状才能往里面添柴。厨房里明明有更合用高灶台,却只放着落灰。红蕊既然如此反常的行为,必是为让水鬼能在此藏身,特地将高灶台废弃。因为水鬼都怕火,水缸离灶台太近,哪怕只有一点残留的火气,它都承受不住。”

    灵清:“水鬼怕火吗?”

    颜知鸢:“……你惊讶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凌霄:“颜小姐对鬼怪十分的了解。”

    “谬赞,不是我知道得多,是你们知晓太少。”

    颜知鸢提出灵魂质疑:“你们真的是披霞观的道士吗?”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灵清明明知道死者不止一个人,还会在闻到羊膻气的时候,得出是水鬼作祟的判断,显然对地缚灵的特点一无所知。

    发现干尸气味不对,也不提高警惕,显然是不知阴气藏于腹中,会让尸体迅速的腐烂发臭,差点中招。

    水缸这么明显的状况,他们也没有看出端倪。

    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就像是两只没头苍蝇在胡飞乱撞。

    ……她有点怀疑玄门扛把子披霞观的业务水平。

    “如假包换,”灵清理不直气也壮,强行挽尊:“谁能想到有人会帮水鬼遮掩。”

    颜知鸢对此更是不解:“很难想到吗?”

    凌霄:“……不算太难。”

    灵清怀疑人生:“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未看出端倪?”

    就算看出端倪,他也不知道阴物都喜欢藏在什么地方,也从没听说过水鬼会害怕火,得不出结论的。

    药汤滚沸,苦涩药味弥漫在几间小小的房舍中。颜知鸢打了个喷嚏,走出厨房,询问蹲在灶前扇火的红蕊:“我能进房中看看吗?”

    明显有些不情愿,红蕊最后还是有条件的答应了。

    “请两位道长留在外面,我和夫人都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

    灵清同情的看她一眼:姑娘,你防我们真的防错了。我们都是添头,里面那位才是看一眼就能把人底裤扒掉的主。

    从院子里出来之后,灵清还是一脸的茫然。

    颜知鸢边走边说:“院子不大,我们在外面敲门,里面绝对没有听不见的道理。二伯母精神失常,不回应情有可原,红蕊为什么装作听不到呢?观她后面的表现,应当是不想给我们开门。可惜,我们翻墙也要进门。她端着药碗出来的时候,见到我们露出的神情太过惊讶,好似根本不知道堂屋里来了人——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堂屋和后院就隔着一扇小门,门还大开着。以二伯母和道友闹出的动静,她怎么会一点声响也没听到?”

    灵清:“她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她装得不错,惊讶的神情很逼真,”颜知鸢继续说:“第二个错误,是那碗药——把一碗能将她双手烫得通红的药,端给一名疯癫的女子。如果不是想要害人,就是有别的意图。”

    凌霄:“药可以刺激颜夫人犯病。”

    “说得对,”颜知鸢赞许的笑起来:“我猜红蕊就是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才临时决定烧火熬药的。我特地看了药罐,里面药渣几乎塞满罐子,丢在一旁的桑皮纸又足有三张。她肯定是将三副药做一副药熬,才能在短时间端出一碗浓稠的药汤,保证二伯母能立刻闻到药味。”

    灵清惊呆了。

    “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颜知鸢:“让我们以为二伯母是生病而不是被鬼缠,掩盖颜府有水鬼作祟的事实。她想要保护水鬼,让危险的道士们将目光从水鬼身上挪开。多此一举,反而暴露了自己。”

    分析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合情合理。

    灵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听这位话里的意思,作祟的不是水鬼啊!

    颜知鸢:“玉佩已经不再发光,我们没必要继续待在一起吧?”

    凌霄看向腰间,这才发现玉佩恢复如常……他大意到没发现这一点。

    灵清赶在师兄点头之前抢先说:“道友是否已经知道作祟的是何物?”

    真让人走了,他的好奇心就能折磨死他。

    颜知鸢:“总归不是水鬼。”青天白日都能以阴气伤人的,肯定是厉害之物,水鬼哪有这样的能耐。

    灵清:“……”

    颜知鸢看他瞪圆眼睛的样子,觉得不合身的灰色道袍穿他身上都不是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滑稽,变成了可爱。

    “鬼的种类那么多,我现在也不知道作祟是什么,得先去查验尸体,根据它留下的痕迹进行判断。”

    灵清赶紧说:“道友,有我们在你行事更为便宜。”

    这倒是真的。

    最后变成三个人一起去找颜承业,他才知晓尸体的所在。

    正巧,颜承业也要找他们。

    再重要的事情都不能让他把请回来的金疙瘩丢在一旁不理。除此之外,芙蕖馆的下人们病得越来越重,现在都已经起不来床,想请两位道长去看一看。

    而且,灵清让他查的事有结果了。

    路上,颜承业对着凌霄嘘寒问暖,不像是请的道士来家中驱邪,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爹要当孝子。两人的年龄至少相差二十岁,颜承业一把年纪,如此作态,竟洋洋自得而不觉得脸红。

    大约是阿谀中夹杂着正经事,凌霄并没有不耐烦。

    今日发现的,死在偏僻小路上的是一名洒扫的粗使丫鬟。同屋的一个人说,半夜醒来时,还看到她好好的睡在床上。今早起来已不见人影,还以为她和往常一样早起做活,并未发现她失踪不见。

    昨夜的东西离开三房小院后,竟还犯下一桩杀孽?

    一天一条人命,颇有些凶残。

    灵清提出要看尸体,颜承业欣然应允,还要跟着一同前去。

    “赶巧了,生病的人也被安置在附近。”

    花鸟虫鱼会受阴气的影响,人也一样。

    阴气入体,轻微的晒晒太阳就能好,重的裹着被褥都觉得浑身发冷。芙蕖馆的人受阴气影响非常的大,有两个人四肢冰凉,皮肤发青,奇怪的是额头滚烫,双颊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

    请的大夫束手无策,害怕是什么能传染的病,都不敢靠近病人。

    灵清用黄符化水给他们服下,症状最严重的也立刻能安稳地睡着了。

    从屋里出来之后,灵清问:“井中可曾死过人?”

    “还真有,”颜承业说起这个就恨得牙痒痒。

    颜承业小时候,颜府只有现在三分之一的大小。由他当家后,才慢慢购置邻家宅邸,扩大到如今的模样。

    这口井是卖房舍的邻家开凿的。

    正是因为这里有一口现成的井,颜家才物尽其用,将大厨房设在此处。

    如今一打听才知道,凿井的时候的确是出过人命。

    一个受雇的工匠夜里栽进井中淹死了。

    对方卖房的时候急着用钱便没有主动说出这件事,就怕颜家以此为由压价。尽管很愤怒,颜承业还是强压着怒火让人将工匠的姓名、籍贯一一打听出来。

    “工匠名叫包文,在家中行三,彭村人,死的时候只有一十七岁。生前并未娶妻。”

    颜知鸢:“还要让人打听他生前是否同红蕊相识。”

    颜承业一听这话就竖起眉毛。

    妻妾都是丈夫的私人财产,让他打听妾室和一个外男的关系,无异于是羞辱。

    凌霄:“按颜小姐说的办。”

    颜承业立刻表演变脸绝活,笑眯眯地答应下来:“好咧!下官一定办妥。”

    为表决心,他立刻唤人去查这事。

    灵清悄悄地问颜知鸢:“两人在颜府认识的岂不是更合理,你为何要查他们生前是否相识?”

    颜知鸢:“我在红蕊房中发现一个装满冷水的浴桶——也有羊膻气。如此私密的地点让水鬼随意的来去,能说明一人一鬼之间的关系匪浅。凡水鬼者,浑身漆黑如墨,皮肤滑腻腻如抹油脂,是非常丑陋的,比我这位二伯还要难看千百倍。女子见到恐难心生爱慕,害怕还差不多,如生情谊,有前缘更为合理。”

    灵清念一句“有道理”,不住的点头。

    穿过点缀着山石的小径,颜承业指着前方一排低矮的平房说:“这就是停放尸体的所在,靠近府中的侧门……棺木都以置办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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