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流玉醒来的时候, 谢长明依旧维持着昨日的姿势看着他。

    日上中天,盛流玉半睁着眼,露出一点金色眼眸。

    没有滴血进去的眼睛是灿烂的纯金色, 比日光还要耀眼。

    谢长明觉得有些微的熟悉。

    但下一刻,盛流玉就裹着被子,慢慢蠕动到床沿, 准确地揪住了谢长明的衣角。

    谢长明觉得好笑,将灵石放到他的耳边,又问“怎么知道我在”

    盛流玉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也看不见,谢长明并不熏香, 也很久没剥过松子了。

    照理说, 他在盛流玉这里是不存在的人。

    小长明鸟思忖了半晌, 解释不出所以然来, 任性道“就知道。”

    谢长明就不问了。

    他把盛流玉捞起来, 先投喂了果子,又拧了毛巾,往脸上擦去。

    昨夜积蓄过泪水的眼眶透着薄红,看起来有点可怜。

    至于哭过的事,以小长明鸟的脾气是怎么也不肯承认的。

    他松松懒懒地倚在大迎枕上,大迎枕是谢长明找阮流霞拿的, 很符合女孩子的喜好。大红的布料, 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 里面填满了棉花, 很柔软。由于才抽过脊骨,此时安回来了也还是痛,直不起腰背,盛流玉整个人陷在里头,从侧面看去,只能看到一小点鼻尖。

    谢长明问道“昨日怎么抱住那人了”

    盛流玉闻言,生了大气“魔族都是一群小人藏头露尾,不敢用真容”

    谢长明“如何小人了”

    盛流玉偏过头,连那点鼻尖都看不到,过了很久,才很小声道“他骗人,我以为是你。”

    谢长明平静地问“他很像我么我没有那么丑。”

    盛流玉磨牙,看起来很想打他。

    但此时打不过,从前也没有打赢过。

    于是,小长明鸟忍辱负重道“我闻到了松子味,以为是你。”

    谢长明一怔,又问“还有吗”

    盛流玉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有一股很奇怪的香味,然后突然就变了。”

    谢长明知道那是什么了。

    盛流玉闻到的是离门花盛开时的香气。

    离门花是魔界特有的花,闻到盛开一瞬时的香气面前会幻化出那人最想见到的人。

    盛流玉是个小聋瞎,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所以是嗅到了最想见之人的气味。

    实际上谢长明很少会沾上松子的味道,因为不太常剥松子,即使剥了,味道也很容易消散。

    可盛流玉记得的却是这个。

    仿佛在能感受到谢长明存在的地方,盛流玉并不需要烟云霞。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盛流玉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想要抱怨,最后只是道“算了,还好是我,要是书院里别的人就没办法了。”

    倒是天真得很。

    在他心中,必然是翠沉山击碎了法阵,救出了被困其中的谢长明。

    谢长明没有告诉小长明鸟,魔族目标只有他,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叙述阵法如何破碎,沉默地接受了被保护的“事实”。然后,不动声色地帮他擦了擦眼角。

    盛流玉安静地、顺从地任由谢长明折腾。

    这样的事,似乎用法术做更方便些。

    可法术只能拭去尘灰,而用热水浸泡过后再拧干的毛巾会让人感觉到柔软和温暖。

    鸟也不例外。

    擦完脸,谢长明拿出松子,剥一颗,投喂一颗。

    大约是以人形吃松子不太爽快,盛流玉索性幻化成鸟形,脖子一伸,便能吃一粒,还嫌谢长明剥得慢,还吵闹着扑腾翅膀。

    一时间,帏帐四散,钩帘乱晃,连一旁的灯罩都被吹飞了。

    谢长明轻轻按住他的脖子,制止了他的折腾,好笑地问“盛流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可以随地乱蹦乱跳的小鸟吗”

    盛流玉很委屈,从岁数上来看,他本来就是一只幼崽。

    但此时被扼住了命运的后颈,再高贵的神鸟也不得不屈服。

    陈意白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屋里乱成一团,大惊“谢兄,你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吗”

    谢长明朝床上瞥了一眼“你来得不凑巧,捡了只受伤的鸟,正在屋子里扑腾。”

    陈意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床上果然有一只蓝毛鸟,回忆起从前,一拍大腿“你又被同一只鸟碰瓷了”

    盛流玉安静地装死。

    兴许是觉得在被鸟碰瓷这件事上,谢长明已无可救药,陈意白不再多言,而是道“谢兄,你昨日拿了春时令的魁首,不请我们喝酒似乎很不地道”

    这是要敲竹杠。

    谢长明道“请。”

    陈意白“妥。我去告诉那两个人。”

    竹杠敲完了也不走,继续得寸进尺“对了,你不是得了那枝最好的桂枝吗拿出来让我见见世面”

    谢长明轻描淡写道“送人了。”

    陈意白立刻了然“那必然是送给小师妹了”

    谢长明察觉到床上的鸟变成了人形,且掐住了自己的手腕。

    很用力,却不疼。

    陈意白来这有两件事,办妥了一件,也是很得意了,再说既然桂枝送人了,再多纠缠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便要告辞。

    他的身影一消失,盛流玉立刻道“谢长明,你又骗我。真的桂枝是送给什么小师妹了吗”

    谢长明转过身看他。

    可以看得出,盛流玉比方才要气得多,此时已经是个河豚了。

    他拿着那枝桂枝,做出要扔的架势,却忍住了。细白的手指衬着灰褐的树皮,美人折桂枝,美人发怒生气,模样都很好看。

    谢长明道“他口中的小师妹,是你。”

    盛流玉绝不相信“什么”

    谢长明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当然其中种种误会,都与他并无关系。

    他以一句问话开头“你还记得,第一次比试时与你偶遇吗”

    盛流玉当然记得。

    然后便是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直至“小师妹”的谣言已传遍了整个书院。

    盛流玉大怒“岂,岂有此理”

    谢长明道“那要告诉他们,其实是你么”

    盛流玉立刻制止“不许说。以后也不许说。”

    但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左思右想,还是想杀人。

    罪魁祸首陈意白就住在隔壁,杀起来很容易。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小长明鸟又是很识大体的神鸟,最终决定放陈意白一条生路,等考完试再和他算账。

    谢长明也重新开始为盛流玉温习。

    这一次,要比以往严格得多。

    首先,因为接下来要考许多门课,谢长明不许盛流玉回疏风院住,而是让他待在朗月院的这间屋子读书。

    再来,教的也比以往要多得多。一天要学上七八个时辰,娇生惯养、闲散惯了的小长明鸟学得头晕脑胀,差点昏迷。

    但盛流玉并不是盲从先生的鸟,即使处于学习猝死的边缘,也依旧有条理地指出谢长明教学中的不足。

    他质问道“你从前不是说,教法术的那位王先生是尊崇一道生万物,绝不会考以万物相生相克为理的法术吗”

    谢长明闻言从容道“我又重新想过了,那位王先生好胜心极强,必然要与另一位先生比试,到时候如果只考一种,有胜之不武的嫌疑,所以必定会出一些别的题目。”

    盛流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又无法反驳。

    那些阵法、法术、咒印、符箓相关的课,盛流玉重学了许多,甚至是书本上未曾提到的也有不少。至于要背的课,则被谢长明划去了很多,从薄册子变成几张纸。

    谢长明除了帮盛流玉温习功课,又去藏书阁借了些杂书,却与灵兽无关,上面画着的是另外的图样。

    就这样,一门一门地考下来,盛流玉感觉自己的翎羽都要黯淡了。

    到了考试完全结束那天,陈意白很高兴,拉着人在院子里喝酒。

    谢长明抬眼,目光穿过院子里的高树,看着灰瓦上坐着的盛流玉。

    小长明鸟今日穿了一身白衣,雪落在上头也不见痕迹,只是鬓角染雪,偏着头,似乎是冷冷淡淡地注视着陈意白。

    谢长明笑了笑,袖手旁观看热闹。

    陈意白正蹦得欢快,突然平地跌了三跤,而且演得很真,似乎是真的被什么绊倒,惹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陈意白从地上爬起来,口口声声道“明明有树枝绊我你们都看不到吗”

    除了他,别人确实看不到。

    阮流霞哈哈大笑“陈意白,你是不是学傻了难不成还是撞邪”

    倒是丛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顺着谢长明道目光看了过去。

    屋檐的瓦片上停了只个头不大的绿鸟,看不清楚模样。

    谢长明朝那只鸟招了招手,那鸟竟也很听话地落到了他的膝头。

    陈意白在灵兽园做事,最爱招猫逗鸟,看到没见过的鸟,长得漂亮,被谢长明一唤就过来,想必很听话,忍不住伸手要摸。

    那鸟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惊吓,一翅膀扇了过去,羽毛尖还没碰到陈意白,他自己宛如碰瓷般倒下。

    陈意白坐在地上,蒙了,回忆起方才的事,自己都觉得像是碰瓷。

    好一会儿,他才拍拍屁股站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一般的鸟受惊不都是啄人吗它怎么还是个例外”

    谢长明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投喂松子,漫不经心地笑道“可能是嫌弃到懒开金喙。”

    陈意白受到重大打击。

    他们又将陈意白调侃了一会儿,才终于说起了最后一门考试。

    其实也算不得考试,就是每年必须要去山下历练一番。

    但一般而言,才入书院的弟子都十五六岁大,学艺不精,修为也不深,下山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任务都很简单。第一年大多是放人出去玩玩,知道人间是个什么模样,或者是回原先的宗门,或回家探亲都可以。

    阮流霞要回玄冰门。

    陈意白听闻奇侠山有珍贵的灵兽出没,想要驯养一头。

    丛元则要回落凤山见爹。

    最后只剩谢长明了。

    他们问道“你去哪儿”

    谢长明剥了粒松子,又掰成两半,才喂给膝盖上的小鸟,淡淡道“还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膝盖上的小鸟闻言一愣,一时不察,松子横着进了喉咙,被卡住了。

    谢长明无奈,都掰成两半喂还不成吗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鸟往屋里走去,后面的陈意白问“要不要我叫灵兽园的师兄来看看这鸟”

    谢长明道“不用了,我把松子拿出来就行了。”

    至于为什么要回屋拿,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拿,陈意白以为,肯定是谢长明有心理包袱,不愿意被人看到为鸟取松子的模样。

    一回到屋,盛流玉立刻变回人形,松子再也卡不住了,顺溜地咽了下去。

    但免不了要咳嗽几声。

    谢长明皱眉看着他,在外面捧了雪水,又煮成温热,递了过去。

    鸟是不喝热水的,烫嘴。

    所以,盛流玉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谢长明温和地看着他,不紧不慢道“那是要我灌”

    明明话讲得不凶,小长明鸟却有点害怕,屈服了。

    可怜巴巴,委委屈屈地喝了一半热水后,盛流玉还在磨磨蹭蹭地喝另一半。

    他坐在床上,仰着头问“你不是要去找鸟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所以才没确定吗”

    他想,如果谢长明真的不知道,不如回一趟小重山,他要亲自查看族谱。

    可谢长明只是反问“你要去哪儿”

    盛流玉有点疑惑,握紧了手中温热的琉璃盏,有水微微荡了出来,落在指尖上。

    他没有擦。

    谢长明道“不是说要帮你通过所有的课么这次也会和你一起去。”

    这只是一个理由。

    更重要的是,人间太乱,魔族更易伪装,小长明鸟一人孤身下山,他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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