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听到动静时, 糖葫芦刚握在手上。

    他皱紧眉, 扔下一锭银子,身形一跃。

    其实并不需要这么着急,盛流玉虽然不通世事,终归是只神鸟。莫说是几个凡人, 即使是整栋酒楼都是魔族,只要不是三十三魔天的魔头,也奈何不了他。

    可谢长明还是在下一瞬便推开了酒楼临街的窗户。

    里面却已不是酒楼了,而是个魔窟的样子。

    七八个凡人被绑在一块,撂在一边。

    而一个肥头大耳、衣着华丽的猪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幻境才构建完成,还略有些虚幻, 能隐约看到外面人来人往, 店小二在其中穿梭,很热闹,却似乎离得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桌子旁边这点狭小的地方被扩张到了接近于无限大。

    谢长明意识到,盛流玉的幻术精进了许多。

    他从前用幻术, 还是以伪装为主, 不能改变实际的空间大小。

    而近日里来,小长明鸟专心复习, 并未修炼, 幻术能如此精进, 大约是天赋。

    推开窗时, 应有风的流动,可盛流玉气成了河豚,没有发现。

    谢长明合上窗,静静地看着。

    那些人在求饶,盛流玉听不到,自然不会理会。

    在旁人面前,他一贯很要面子,顾着长明鸟的体面,强行平淡道“你们今日这样冒犯我,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但这些人并未露出很害怕的神情。

    因为云洲的人不知道地狱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继续求饶。

    猪头体若筛糠,想要往盛流玉的脚边爬。

    他哭求道“仙人,我知错了,绕了我吧”

    盛流玉可能正在专注地思索油锅是个什么模样,没有注意到有团肥肉缓慢地向自己蠕动。

    谢长明走了过去,一脚将人踹开,拿起桌子上的玉牌,道“怎么不注意脏东西”

    盛流玉一见是谢长明,方才的冷静理智全都消失,恢复河豚的本质,立刻告状。

    谢长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猪头,轻声道“我知道。别急。”

    盛流玉听了他的话,偏过头,有点不开心。

    而一旁的猪头则眼前一亮。

    盛流玉是无法交流的狠辣仙人,现在突然来了个心平气和的正常仙人。

    他可能又觉得自己能活了,高声道“仙人,我是汛阳城东刘家的人,狗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了这位仙人”

    谢长明看向他。

    这位刘公子大受鼓励“仙人,我家中有财宝无数,皆可进献给仙人。若是别的,只要您能放过我,都可以再提。譬如权势,要想要做官,都没问题。”

    盛流玉听不到刘公子的话,即使听到了,也不觉得谢长明会被打动,只知道他不说话,抿了抿唇,道“反正,我是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谢长明走到那人面前,笑了笑“我要杀人,什么也不管用。”

    少了盛流玉那些听不懂的威胁,谢长明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如果盛流玉不是长明鸟,而是一个凡间的美人,弱不经风,又聋又瞎,没人看护,在十五岁的年纪遇到这样的人,被掳走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谢长明很清楚。

    刘公子已是面如死灰。

    盛流玉听了,怔了怔,拽了下谢长明的袖子“他出言不逊,割了舌头也够了。倒也,罪不致死。”

    谢长明俯身,漫不经心地搜魂“葬送在他手里的人命已有二百一十余条了。一命抵一命,他该死二百次。”

    一个凡人,既不是贼寇,又不是士卒,而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手上有这么多人命,可见是杀人如麻了。

    但谢长明要杀一个人,并不管这些。可他要在盛流玉面前杀人,总要有个理由。

    因为盛流玉是只很天真、被保护得很好的幼崽,别人冒犯了他,他会生气,却不会很计较。

    不仅是刘公子,远处的那些狗腿子也宛如死人。

    他们原来觉得,这个漂亮的小公子手段狠辣。现在看来,却是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而这个后来的,看起来很平静的青年人才很可怕。

    谢长明一刻也没让刘公子多活。

    他没有用刀,而是伸出手,也不嫌脏,“咔嚓”一声,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不用刀的原因是这样可以顺手捏碎他的魂魄,死后不会去岐山,也没有转世的机会了。

    谢长明曾见过有人转世之后还有前世的记忆,又卷入从前的九个,杀了上一世的仇人。

    他没有转世,却重生了两次,杀人的时候也不会用捏碎人神魂的法子。

    若是有人重生,或是转世投胎,要来找他报仇,谢长明也欣然应战。

    杀人者恒被人杀之,世事如此。技不如人的战败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可小长明鸟的一生很长,若那位刘公子真的转世成了什么东西,再来添堵,也很不妥。

    更何况盛流玉并不想杀人,要杀人的是谢长明,做事有始有终,自然要解决可以预料到的后果。

    刘公子被扭断脖子,软趴趴仰在地上。

    谢长明拿起桌上的湿毛巾,将手仔细擦拭了一遍。

    盛流玉问“你杀了他”

    谢长明“嗯”了一声。

    盛流玉似乎生了大气,没说话,闷闷地坐着。待气消了些,才道“即使他犯了重罪,但与你无关,天道要是追究起来”

    谢长明笑了笑,哄他道“别担心。”

    杀人已很损毁道心,毁人神魂更是应遭天谴。可或许是谢长明从来感受不到天道,也不受天道管辖。又或许他吃了那个果子,已是万恶之源,罪无可恕,所以毁完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盛流玉叹了口气“即使要杀他,也该由我来,还有几分因果。总之,你以后不要这样。”

    言语间很是有几分忧愁。

    谢长明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不如想今天要点什么菜。”

    杀人不是什么好事。

    在谢长明的眼皮底下,不会让盛流玉沾染这些。即使不在,小重山那么多人,也不该让盛流玉动手。

    小长明鸟应该快快乐乐地待在枝头,最大的烦恼就是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人。

    谢长明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

    现在的世道颇乱,即使是修真界,也不是一方净土,能狠得下心的,才能活得更久。

    他顿了顿,不再想这件事了。

    谢长明还未来得及开口处置那些小厮仆人,店小二先进了幻境。

    幻境的空间随着店小二的脚步扭曲起来,笑容满面的店小二并不知道自己脚边躺了一个死人,七八个人正在大吼着求救。

    店小二道“客观,有客人走了,正空了一间雅间。”

    谢长明道“在哪”

    店小二道“就在对面,临湖的窗户,是天字三号。”

    谢长明道“待会就去。”

    总要收拾了尸体。

    店小二走后,谢长明放开那些人,只叮嘱他们要将尸体抬回刘家。

    刘公子活着出门,午时未到,只剩一具尸体,想必这些恶仆也不会有好结果。

    七个人哆哆嗦嗦地抬着尸体回去了。

    谢长明和盛流玉换到了雅间。

    这次的窗靠的是后面湖泊,十月的天,湖上还有人泛舟,远处空茫茫的,景色很怡人。

    谢长明点了许多菜,盛流玉是只清静的鸟,并不吃肉,素食吃的也很开心。

    谢长明不怎么吃,只看着盛流玉,又点了果子露。

    果子露还没到,雅间的门忽然被人砸开,进来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大汉。

    一对衣着华丽,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从后面走了出来,老妇人擦拭着眼泪“骗子,还我儿命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刮下来的肉喂狗,再镇压在怨鬼林,永世不得超生。”

    盛流玉感觉到有人进来,茫然地放下筷子,问道“送一个果子露要这么多人吗”

    谢长明好笑道“杀了小的,来了老的。”

    盛流玉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认真道“不要再杀人了。”

    那对老夫妇可能并不相信仆人的话,以为他们是推脱责任,才把两个骗子说成仙人,仙人哪有那么好见而且如果真的是仙人,怎么可能留他们的姓名。可见就是两个装模作样的骗子。

    所以,他们急冲冲地杀来,又有十几个护卫,很有底气。

    老妇人冲了上来,骂了一通,在谢长明拿起玉牌前,盛流玉有幸听到了几句骂人的话。

    盛流玉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冲击,贫乏的骂人词汇得到了大大的补充,却也不可能说出口,还被迫脏了耳朵,终于道“算了,要不还是杀了吧。”

    谢长明道“不杀人,也不能就这么放了。”

    于是,片刻后,刘氏夫妇在十几个大汉的簇拥下,连滚打爬去了府衙,自述有罪,要求严惩。

    谢长明折了只纸燕跟了过去,能听得到那边发生的事。

    刘氏夫妇罪大恶极,霸占良田,火烧对手商铺,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甚至与山贼苟且,无恶不作。

    谢长明挑了一些不会脏了小长明鸟耳朵的罪名说给他听。

    盛流玉听的连果子露也喝不下去了,忿忿道“他们做了这么多恶事,那些官也不知道么”

    谢长明道“装糊涂。”

    盛流玉不明白。

    谢长明解释道“刘家势大,在此经营百年,盘根错节。本地人要想做官,先问他们的意思。即使有外地人来此做官,也不过待个三四年,有心想整治他们也别无他法,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盛流玉似乎有些丧气“人世间总是如此吗”

    谢长明指挥着纸燕,飞去府衙后面的屋子,桌案上摆着许多刘家的罪证,很明显是查证了许久了。

    他站起身,在盛流玉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一下“也不是。那些事总会有人做的。”

    出了酒楼,盛流玉有些吃撑了,要走路消食。

    路上很多人,他们走的是偏僻的小路,一个小姑娘站在路口,手臂上挽了一个篮子。

    小姑娘满头的汗水,努力朝路过的每一个人问“老爷,夫人,您要买花吗新开的芙蓉,漂亮极了。”

    十月的芙蓉已经快败了,此时又是午后,花篮里的芙蓉蔫答答的,并不算很水灵,很难再卖掉了。

    盛流玉却停下脚步。

    他道“她是在卖花”

    谢长明明了地扔给小姑娘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篮花。

    盛流玉挑挑拣拣,从里面拿出开的最好的一朵,将剩下的还回去了。

    然后,他把花往前一递,微微低头,对谢长明道“帮我戴。”

    盛流玉的本体是鸟,天然的亲近树、亲近花。虽然现在是人形,却对人情世故却不太通,只看过女子戴花,不知道男子一般是不戴的。

    谢长明接过芙蓉,那花似乎很重,他的手往下坠了坠。

    为了戴花,盛流玉解开了烟云霞,露出不常见到的眉眼。

    谢长明能看到他轻轻颤抖的睫毛,像是蝴蝶脆弱的翼翅。

    盛流玉等了片刻,歪了歪头,问道“怎么了”

    谢长明沉默地将芙蓉簪在盛流玉的鬓角,用很轻的声音道“很好看。”

    美人簪花,没有不好看的道理。

    在接下来的一路,盛流玉收获了许多人的关注。

    有偷看的,有明目张胆的,有跃跃欲试要上前的,都被谢长明吓退了。

    盛流玉的脾气不小,也不能因为别人看自己,就把这些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热闹是很新鲜,也很好,可盛流玉不喜欢别人看自己的目光。

    于是,他对谢长明道“我变成鸟,这样就能停在你的肩头。”

    谢长明的肩头只停过谢小七,停别的鸟,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盛流玉很天真地问“不行吗”

    谢长明委婉道“大部分的鸟,都是提在笼子里的。若是站在肩膀上,也很引人注目。”

    盛流玉道“不可能。”

    谢长明想让他知难而退“站在肩膀上,拿在手上的,只有鹦鹉八哥。”

    盛流玉道“我绝不会变成那种多嘴多舌的鸟。”

    听起来,很看不起会说话的鸟。可能是忘了自己也是会说话,且说的很好的那种。

    盛流玉意识到此事行不通,有点丧气,停在树下,想要隔绝别人的目光,不愿意再走了。

    谢长明不太想惯着他。

    可是这样的事已经做了许多次,再放纵一次,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也只有这么一次,或许不止,但也只会是很少的几次,总不至于很多。

    谢长明道“也有那种很可爱的小鸟,就是又小又圆的模样,停在肩膀上,也不算突兀。”

    盛流玉如梦初醒。

    可爱,又小又圆。

    在他心中,那样模样的鸟,是很不体面,他看不上,自然也不会记住。

    谢长明道“你不愿意”

    盛流玉打断他的话“行。”

    他化身成了原形,飞到了枝头,眨眼之间,变了个模样。

    巴掌大小,小且圆,脸上是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喙很短,也钝,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将芙蓉簪在蓬松的白色羽毛上,几根尾羽竖在后头,不太遮得住屁股。

    谢长明一怔。

    盛流玉能感觉到谢长明在看着自己。

    他现在是鸟,说不出话,只能“啾啾”地叫了两声。

    终于,谢长明什么都没有问。

    他说了句话,盛流玉听不到,从芥子中拿出灵石,丢给谢长明,意思是让他解决。

    谢长明将灵石也变小,黏在蓬松的羽毛里,藏了起来,外人并看不见,盛流玉勉强满意。

    所以,他也听到谢长明说的是“小胖墩。”

    小长明鸟愣住了。

    谢长明道“是听不到吗”

    “小胖墩,过来。”

    对于这样的称呼,盛流玉怒不可遏,再也管不上自己那只饮露水,食仙果的喙有多金尊玉贵,狠狠地啄了谢长明一口。

    可惜太钝,伤害不了谢长明。

    谢长明将他捉住,撂在自己的肩膀上,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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