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万里无云

    书院安静下来, 仿佛这一片天地都独属于她一个人。

    陆宁在藏书楼里看了半日书,趁着秋日午后暖意融融的艳阳,去往清风居。

    李晗在屋里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见到娇俏动人的女孩儿,清冷的脸上立刻泛起柔和的笑意, “今日怎么来得晚了?”

    自与温聆坦白之后, 陆宁便时常女装示人。一来书院里除了几位先生没别人了,这几位先生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对她女扮男装之事也未有特别震惊, 二来么,如今她身子长开了,扮起男人着实是太有难度,还不如让自己舒服自在些。

    李晗第一回见她女装时,也同温聆一般被震的许久不能回神。虽然他一早便知道这件事, 可如今的陆宁……实在美得过于惊人,让他生出许多的隐忧。

    陆宁坐到他对面, 细白的手指执起白玉杯, 浅啜一口,“我在藏书楼里看了半日书。林夫子说过几日要把藏书楼修缮一下,约摸要关门一段时日。”

    李晗看着她,“你舍不得?”

    陆宁微微一笑, “有点。”

    李晗道:“不必如此感怀。以后也可随时来长乐山看一看的。”

    陆宁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她若是嫁人,只怕是没机会了,若是能招婿, 想必夫君管不着她,倒是可以自由一些。

    李晗起身,又给她拿了几本新淘来的书,递给她,“喏,你要的关于制香的书。”

    陆宁拿到手里,喜滋滋道:“先生果然神通,这种书都能寻到。”

    她兴趣千变万化的,前一段时间迷厨艺,现在又开始研究香料,偶尔亲手采些花瓣啊香草之类来制香,斋舍里简陋不方便,她就到清风居来做。

    李晗能感觉到,这丫头纯粹把他当师长。可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啊……他们的关系又怎能固化于此?

    陆宁在秋闱那几日,还是颇伤心了一阵,现在渐渐发现,即便不能秋闱,这世上也有许多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只要心怀闲适,自能倦赏风月。

    这会儿她喝着茶水,准备翻开书,却听到李晗道:“陆宁,我退亲了。”

    当初婚约虽征得圣意,但并无圣旨,纳吉都未曾走过,故而退起来也方便,只说是八字不合,将女方的生辰八字重新还了回去。先前诸多羁绊也是因为颜府势大,乃朝中肱骨,李晗碍于双方颜面,所以一直没轻举妄动。但后来,那颜芊琳执迷不悟,他也着实失了耐心,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然,他若回了京,可能得挨父皇一顿责罚……也可能没有,因为父皇向来不大关注他。

    陆宁抬头,看见他云淡风轻的脸,她诧异道:“为何?”问完又觉得是不是有些冒昧,毕竟是师长……

    李晗细看她神情,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心下微微松口气。

    “不好意思,我可能多嘴了。”陆宁连忙道。

    李晗摇头,“我特意与你说,便是想让你明白原委。你虽姓陆,但论理也算得上是颜家的姑娘。说清楚了,你我也不至于生出误会来。”

    他喝了口茶,续道:“我幼时曾落难江南,沿街乞讨数日,后晕死在冰天雪地里。是一位小姑娘救了我,我们相处数日,并约定终生,可最后离别时未来得及问得姓名,只知道姓颜。”

    陆宁跟听故事一般,听得十分认真,见他忽然停下,催道:“然后呢?”

    李晗见她一双懵懂又璀璨的大眼睛,心头微微激荡,既为之着迷又觉得微微失落,她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我就被人领回宫了,再也没见着她。我寻了她许久,不知怎的,颜四姑娘知道了这件事,与我说,她就是那个曾经在江南救过我的人,因她手上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以我当时信以为真,便与她结了亲。再后来,我渐渐发现,她并不是我要找那个人。”

    陆宁点评道:“所以是她冒名顶替在先,那你想退亲也是自然的。”

    “你果真不会因此生我的气?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李晗又道。

    陆宁道:“我虽也在颜家的族谱里,但跟颜府还不大认得,谈不上什么感情。倒是跟先生你更熟悉一些。”

    李晗笑了笑,“其实我最初知道的你的名字,是颜芊珑。”纤纤娇玲珑,很适合她。

    陆宁:“……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字。”

    李晗好笑道,“自己的名字,莫非也不记得?”

    “这怪不得我,从小我娘就不这么喊我。我又没去过京城。”她委屈道。

    李晗想了想,道:“你爹和你明面上还没相认,只怕你出嫁的时候,还是颜府操持,得用颜家的名字。你这名字还得熟悉起来。”

    什么出嫁,她只想招婿。不过这话也没必要与李晗说。

    李晗看着她,又道:“不如,我喊你珑儿如何?”

    早在当初寻人的时候,他就把颜府的讯息摸遍了,知道颜府有一个从未见过外人的女儿,名唤颜芊珑。因那时他早就怀疑颜芊珑才是自己要寻的人,所以这个名字也已经在心头回转过无数遍了。

    事实果真如他所料。

    陆宁对此倒无所谓,大方道:“一个名字而已,先生喜欢的话,就这么叫吧。”

    李晗原想再多说些,但见她仍然是毫不知情的模样,最终没说出口。哎……还是缓缓吧。

    他站起身,道:“你先看书吧,我今日捉了两条鱼,这就去给你做些新鲜的鱼汤来。”

    陆宁嗯了一声,目光已经专注地落在书上。

    在清风居用过鱼汤之后,已至薄暮时。陆宁别了李晗,在回斋舍的路上,遇到林夫子。

    林夫子看见她,急忙走过去,将手里的一份信塞给她,“寻了你许久,总算看见你了。这是你盼了许久的信。”

    陆宁心头激动,可一看信封,是温聆写来的,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苏棠写的呢……”

    算起来,苏棠一行三人已经离开书院大半年了,竟是一丝讯息也无。

    林夫子道:“小丫头想什么呢,苏棠是去打仗的,哪儿来的时间写信?况且,听说如今大军已经深入草原腹地,即将到达托伦木,那里易守难攻,只怕又是恶战一场……”

    小丫头,自陆宁恢复女装,林夫子就爱这么唤她,颇有疼爱之意。

    托伦木城,陆宁今日无事也看了北境和草原诸部落的一些资料,知道这是草原上的战略重地,若是能攻下这座城,那前方大半的胡人领地,都将如探囊取物。

    不知不觉,这场仗打了快一年了。自收复玉水关、函崤关之后,有过一段胶着时期,燕军因长途跋涉,且又有些水土不服,一度战得极为艰难,后来听说是太子殿下只身入敌营,潜伏在敌军将领身边长达半月,拿到了胡人的兵力布形图,这才迅速扭转了战局,率领大军连破三城,重创东胡军。

    据说太子殿下从敌营离开时,阿奇善率领无数精锐围追堵截,设了天罗地网,都未能将他拦下。

    这一年来,听了许多关于这位太子殿下的传说,陆宁觉得,这个人或许是天生做太子的料吧,朝政也好,打仗也好,竟没有不精通的。

    也不知是个怎样惊世艳绝的人才,让人不景仰都不行。

    拿了温聆的信回到屋里,细细展开,里面说他秋闱取得了解元的好成绩,还问起她在杭州的住处,好方便日后书信往来。

    解元……是第一名呢。陆宁提笔回了信,顺便放了一只野雏菊花瓣在书信中。

    野雏菊也要开败了,又一个秋天即将过去了。这个秋天,没有中秋聚会,也没有南阳讲会,陆宁过得异常安静。

    这年第一场雪下起来时,陆宁正在清风居里捧着一碗暖烘烘的小鱼炖牛乳,身前的火炉子烧得正旺。

    少女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粉红,水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吃食,粉嫩的小嘴小口吃着。

    “已经决定明日走了?”李晗问道,“这两日下雪,路不好走,可以晚几日再说。”

    陆宁摇头道,“我娘亲派人来接我了。我已经拖了好些日子,明日必须得走了。”

    李晗沉默了片刻,见她吃完了一盅,便又给她盛了。

    陆宁道了谢。吃了几口后,见李晗在发呆,便道:“先生也吃啊。”

    李晗却似有重重心事,未曾回答她,起身取了琴来,手指抚上微凉的琴弦,弹起了很久没听过的的那曲《梦浮生》。

    陆宁听了一会儿,待他停下后,她笑道:“先生竟也有弹错音的时候,真稀奇了。”

    李晗见她兀自笑得开心,完全不知道他的纷乱心事正是因她所致,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眸子微微垂下,睫毛又密又长,掩下几分落寞。

    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朝她招手,“珑儿,我错了哪儿,你来弹一次。”

    陆宁不疑有它,起身来理了理衣裙,走过去坐下。

    梦浮生都弹过无数遍了,陆宁十分熟悉。可弹着弹着,便感到李晗从身后靠近,清冽的竹叶气息,微微笼罩了她。接着,他双臂展开来,轻轻环住了她,修长匀称的手指覆盖了她娇柔雪白的小手。

    陆宁动作微微一凝。琴弦铮的一声,发出异响。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珑儿也弹错了。”

    迟钝如陆宁,也听出了这声“珑儿”里,揉进了许多的温柔和情意。她有点慌,想站起身,但李晗摁住了她的手,虽然力道轻柔,但是态度坚决。

    琴声再次响起,是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弹的。室中暖意融融,身前女孩儿侧颜如雪,手指纤柔,身上似有清淡芬香。

    就是梦中无数次回想起的,那个在他几乎失去生存意志的模糊影像里,出现的那一抹明艳色彩。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就是那个她,在他这些年心中百转千回,几乎融入他骨血的那个她。

    有时候甚至希望她不要这般才华出色,不要这般容色明媚,她只要好好做他的小未婚妻就好,等着他来娶她就好。但转念一想,他的未婚妻这般聪明优秀,又生出许多骄傲和欢喜来。

    也不止聪明优秀,不止有倾城之色,而且天真可爱、纯洁如雪……

    这曲梦浮生,再不是过去的无欲无求空灵如仙。他心头满满都是她的气息她的笑靥,再也做不成谪仙。

    陆宁是有点紧张的,但又认定李晗是个清冷君子,她是他的学生而已。以前他也这般教她弹过,但此时她着的是女装,总觉得怪怪的……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就这么沉默纠结着,谈完了这曲子。

    “珑儿。”他轻声唤她,声音缠缠绕绕的,如棉絮一般。男子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畔。

    “先生?”她微微偏头,欲躲开时,忽然被他大掌固住,无法再往后退。

    二人视线相对。她眸中懵然,而他满目浓烈。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师长?”他说道。

    陆宁看着他,“难道不是么?”

    李晗无奈道:“可我和你本是同辈人,我只比你大了五岁而已。”

    陆宁顿了一下。还是有点诧异的,虽然知道李先生年轻,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我与你做的点心、吃食,给你弹琴买书。你知道为什么吗?”李晗决定要挑破了说。

    陆宁一愣,模糊中似乎懂了什么。

    “先生……”她娇声出口,已被他用手指轻轻覆住嫣红柔软的唇,他摇头道:“不要叫我先生了,你这般叫,大约一直学不会与我做同辈人。”又淡声补充道:“也就一直体味不到我对你的心意。”

    陆宁有想逃跑的冲动。在她心里,他真的只是先生啊……对她照顾备至的先生。

    谁知道会这样。忽然,脑海里就想起一句很久远的话。李晞曾说,别人对她好,她就理所当然接着,万一哪天对她有所求呢?

    但如今他把她环在那儿,她身前是琴案,身后就是他的怀抱。她似乎逃不了了。

    “珑儿别怕我。”他柔声哄道,“我绝不会逼你。只是今日一别,日后我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所以想叫你知道,我喜欢你,珑儿。”

    他朝她露出柔和的笑意,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瞬间绽处万千光华,夺目得很。陆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了,他对人从未有过笑模样,第一回见她时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她。但现在,他总是对她笑得这般好看。

    李晗是个很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知道此时还不能逼得太紧,说完之后,只亲昵地拂了下她的鬓发,渐渐放开她,“珑儿回家后要乖一点,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陆宁脱口而出:“那你不授课了么?”

    “你不在,我还授什么课?”他淡淡答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为了她而已。

    “可是,我……”陆宁开口有点艰难,但觉得还是应该说清楚,“我一直把你当先生看待,从未想过其他的……”

    男子笑道,“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想也可以。”

    *****

    离开清风居时,外头还下着薄雪,周边竹篁愈发苍绿。陆宁脑子里先时还嗡嗡的,告别李晗后,外头凉风一吹,便清醒了几分。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回被表白了,先前攒的经验告诉她,她此刻对李晗没有男女之情。

    哎,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说来也是,无功不受禄,她凭什么到人家那儿蹭吃蹭喝呢?

    实在是因她从小身边就尽是对她好的人,比如秦冕,比如温聆,比如……某个离奇失踪的人,故而她对此并不敏感。如今长得这般大了,也渐渐知晓了个中道理。

    告别了李晗,又分别去告别了荀夫子、林夫子,最后,是去闲云斋拜别山长。

    闲云斋,第三年里陆宁来的不多,主要是山长时常出游。听说前几日才从西川回来。其实,祝九渊之前有问过陆宁,是否要和他一起去,是她拒绝了。

    离开闲云斋时,外头大雪初霁,霞光万丈。陆宁走在长长的白石阶上,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直到三十二,很快又到了六十四。

    这台阶,马上就走完了。就像这场安稳静谧的春去秋来,也终于到了终点。

    时辰还不晚。她蹲下来,坐在石阶上,默默看着天边如织锦缎般的彩霞。

    以前她和李晞一起回斋舍时,也时常在此驻足观赏。满目青山夕照明,这般美景,的确令人迷醉。

    这是最后一次了,此后大约再没有机会看长乐山的晚霞了吧?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不待她转身,祝九渊已经把一把扇子送到她眼前。

    “差点忘了给你,在西川时画的一幅扇面,一直想赠与你的。”祝九渊道,“上面原本没有字,我方才添的。”

    陆宁露出惊喜来,拿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崇山峻岭、险峰奇秀,旁边有飘逸潇洒的题字——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谢谢先生!”陆宁开心不已,方才的伤感也散了几分。

    祝九渊笑道:“原本是打算让你和李晞,一人得画,一个得字的,他既然不在,就都便宜你了。”

    陆宁低头,仔细看着这扇面,越看越喜欢。她想,若有一日,她也能走遍这险峰峻岭就好了,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早知道,应该跟先生一起去的。”她遗憾道。

    祝九渊笑道,“现在后悔可晚了。”他拍了拍陆宁的肩,“好孩子,回家去吧。”

    *****

    斋舍里,文儿正在收拾包裹,嘴上还哼着歌儿,欢天喜地的模样。

    陆宁见她这般,打趣道:“方才我去山长那里,他挽留我呢。不然我们再留一年吧,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点舍不得走。”

    文儿立刻吓得脸都白了,眼睛瞪圆了,“什么?!”

    陆宁笑起来,“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文儿不比陆宁,她又不念书,只是想好好伺候主子而已,早在刚来书院而不见一早约定好的秦公子的时候,她就劝了几回陆宁,想让她回家了,但陆宁不肯。

    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文儿可是巴不得早一日飞回家乡。

    “公子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寻我的开心。我魂儿都快被您吓飞了!”文儿道。

    说起来,这句脱口而出的公子的称谓,当年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的。

    陆宁不再闹她,坐在桌案前继续欣赏刚得来的扇子。文儿转身继续收拾,忽然问道:“公子,这些要带走么?”

    陆宁一边随口道:“什么啊?太旧的就一概扔了吧。” 一边伸了脖子朝那边看了一眼,

    “以前李晞公子送给您的一些小玩意儿。”

    比如第一回去南阳时他给她买的弹簧娃娃,又比如,去年青岩镇上送给她的草编蚂蚱。

    看到那些个熟悉又久远的零零碎碎的物件儿时,陆宁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一下有些溃不成军。

    所以她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呢?

    当她抱着这些东西,前往风雩桥时,心里又有点后悔。

    直接扔了就好了啊,为何要这么麻烦。到底还是来了。

    到了风雩桥,那桥下旧地,已是杂草丛生。她这一年其实没怎么特别想起这个人,也没来过这里。不知为何,这最后一日,却频频想起他。

    大约,万事都需要一个告别吧。包括他也是。

    陆宁随地拿了根树枝,在桥边一株瑞香树底下刨了个浅坑。

    四周僻静寂寥,只有她独自一人挖坑。体力活儿就容易让人心情开阔,挖着挖着,陆宁就渐渐想开了,忽然不明白自己这微微的怨艾是怎么回事儿。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她把这些东西都埋进去,再把土盖上。末了又抬脚狠狠踩了几下,嘴里小声骂道:“李晞你个混蛋,再也不见了!”

    她瞧着被踩得严严实实的土坑,颇有几分成就感。最后,拍了拍手掌,整理了一下衣衫,扬长而去。

    一切准备妥当,翌日一早,陆宁动身离开了桃蹊书院。

    至于路上生出意外,最后没能去成杭州,却去了京城,这便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有几个番外,大家看清楚内容提要再买哦。不想看的就不买。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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