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城菲林路的骑楼前, 大摆筵席, 一连好几家餐厅, 内内外外坐满了客人,至少五六百来桌流水席,来客不问姓名, 只管上桌享用美食。
街道上, 鞭炮齐鸣, 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演员穿红挂绿, 好不热闹。
原来是江湖中人, 庆祝难得的大一统, 不论哪帮哪派的大佬,皆尽出席, 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
唢呐咿咿呀呀, 吹得欢快,菜宴已经全都备好, 众人干坐着却不敢动筷子,面面相觑。
因为今天真正的正主, 迟迟不肯登场。
“这烽爷哪儿去了,怎么左等右等他不来呢?”鱼水帮帮主,已经有些不耐烦,频频往门外张望。
苗凤仙也难得化妆,梳了个时兴的爱思头发髻,说:“今儿可是他的主场, 大日子,不可能忘了吧,就算忘了,手下也该有一俩个人提醒提醒呀。”
正说着。金牙彪急步从门口走到场地中央,高声说:“各位,今天烽爷来不了。今天的活动全部取消了。这顿饭,大家赶紧吃,吃完解散。”
各位老大也神色古怪,问道:“怎么回事?说好了流水席吃三天三夜,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怎么说散就散了。”
金牙彪说:“烽爷另有安排,大家照做便是。”
鱼水帮帮主,筷子一扔站起来:“烽爷怎么这么不给大伙面子?今儿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局,不能由他说了算。咱们崩管他,该吃吃该喝喝!他不来——我们说了算!”
那帮主正耀武扬威,手边的水杯伴着枪响,突然破裂,让他吃了一惊。
局面气氛紧张起来。
金牙彪拿起枪,又往头顶开了几枪,说:“吃完赶紧撤吧。以后这种活动少办,劳民伤财,损阴德。”
他讲完话,在手下的护卫下,旋即离场,留下满脸疑惑的众人。
乔羽琛在医院两天一夜了,还是没醒。
而此刻,本该风光得意的骆烽,闭门谢客,正坐在乔羽琛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二爷,乔小少爷有些日子没回来住了?上哪儿去了呀?”妈子在收拾乔羽琛的寝具,被褥、衣物,骆烽准备待会儿带去医院。
骆烽坐在松软的鸭绒床垫上,躬着背,褥垫被压下去几分。海青窗帘半拉着,屋内光线晦明,妈子忙来忙去收拾东西,悉悉索索的声响不断,倒是显得坐在床边的身影,有些无依无着的孤寂。
他轻抚这床头那只绣枕,并没有听清嬷嬷在说什么,只是低声应了一声:“嗯。”
“乔少爷当真讨我们这些下人喜欢,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跟他说话,他就是笑,俩个招子亮晶晶的,不作,是真开心。我活了这么长,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可人的人儿。让他一有空还是回来看看我们,我们都念着他呢。”
妈子是个话篓子,继续念叨:“二爷,这两日,都没见你怎么吃东西,可别饿坏了身子。前些天儿,乔少爷还常往厨房钻,说要跟我学怎么煲老鸭汤。我怕他烫着,想赶他走,可他偏不听,说是要亲手煲给你喝。可他一个从来没摸过锅铲的人,哪做得了这大菜呀,煲了两次,不成功,只好自己咕咚咕咚喝了,都没好意思端上来给您尝尝。”
“我看,乔少爷有些时候,真是欠点心眼,还好是生在大户人家,要是生在我们这穷苦家庭,怕不是早就被吃干抹净了——”
“行了——你别收拾了,先出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骆烽打断她。
那妈子方才意识到自己没上没下,话说多了,只得停下手里的事,讪讪地出门去了。
也难怪,毕竟骆公馆里的人,只要一聊起乔羽琛,那真是眉飞色舞,话匣子立马打开了。
他原来这么好吗?
自己原来的目标太清晰,眼睛只盯着一处,竟然没意识到。
骆烽怔忪地站起身,拉开窗帘,虚眯着眼,望着天。
医生说,乔羽琛要是一周之内不醒,许是再也醒不了了。
城中央教堂的钟声渺远地传过来,当,当,当,声音轻微到有些飘忽,似有似无。
正午到了,日头高照,一天中最温暖的时间。
骆烽面向钟声的方向,阳光往他脸上镀了层金色,他面无表情,也不做声,眉眼中透露着一点静默的悲哀,像一尊立身佛悟了道,终于懂得了慈悲。
钟声鸣完了。
骆烽朝着看不见的教堂方向,跪了下来,开始磕头。额头撞在地板上,立起来,再磕下去。
他一直磕头,一直磕,动作庄重,最虔诚的膜拜。
骆烽以前常将神挂在嘴边,其实是不信的,命要握在自己手里。把命交给虚无缥缈的神祗,那是弱者的姿态。
可他现在信了。不管什么神明,耶稣也好,佛祖也罢,你们显显灵,将他还给我,我愿意跟你们交换,用我的一切。
骆烽不知拜了多少次,终于停下来,反复的动作将衣袖给带开了。
他又看到那个靛青色的纹身,清隽秀气,多好看的一个字。
可自己配得上这个字吗?
骆烽突然抽出腰间的刀子,刀锋朝手臂上的纹身去了。
刀尖挑开小臂的肌肤,临近那青色的“明”字,却又不舍得割下去,只得往旁边划开。
小臂上的肉皮被割下来,一刀刀地在手臂上乱划。
骆烽在手臂上划了数刀,刀锋离近了那字纹身,又偏开。
那整条小臂露出一棱棱的血肉,鲜血淋漓,却只留了一处干净——那个字还在,他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
他舍不得。
“二爷!你这在做什么?”妈子从门口路过,只见骆烽面朝窗户跪着,心下纳闷,再一看,就看到一地血迹,连忙扔了手里的陶罐,冲进来。
骆烽回头,眼眶红了,像不知痛似的,也不吭声。
妈子翻箱倒柜,找出纱布要帮他缠上,骆烽挥手挡开,说:“你去忙你的,这里的事不要管。”
“大白天怎么闹起癔症来了?我能不管吗?要是你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大家子不得散了?”妈子急了,扭头指了指这屋里收拾好的衣物用品,说,“再说,还指着你将这摊子东西,给乔少爷送过去呢。我们又不知道地方,耽搁了,人家紧着用怎么办?”
主子现在手上大量流血,这下人竟然先想到的是一件外人的闲事。
骆烽闻言,没有生气,反而停下动作,让她给伤口包扎起来。
这段时间,洪城的江湖难得风平浪静,可各路豪杰一向打杀惯了,现在闲不住,又不能再动手,只能过过嘴瘾。
正业几乎从打架,变成了八卦。
至于主要八卦对象,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大,骆烽。
骆烽自从一统江湖,再也没有现过身。
有的人说,看见过几次他在教堂做弥撒。
有人说,不对,他明明在广安寺,碰见烽爷跪拜,上香。
还有人说,在道士庙尼姑庵,都发现过骆烽的身影。
不仅如此,听说青龙堂还买下来好几处的闲置房产,开善堂和孤儿院,收留鳏寡孤独者。
众人是越说,心下越觉古怪,明明是一尊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怎么突然就皈依了?
并且这信仰得也太杂乱了吧,好像只要是个小神小仙,他路过了都要拜拜。
莫不是烽爷身上罪业太多了,现在位高权重,怕遭报应,现在开始积德了?
大凶徒,突然变成大慈善家,这转变委实太突然,太离奇。
最苦的是骆家那群如今说不上话的爷叔,眼看着自己手里的金银财宝,几近散尽,心都快痛木了。
谁能想到,这骆烽费劲心机登上最高的权利宝座,只是为了做慈善呢?
人只要一走投无路,就只能相信宿命论。
骆烽聪明了一世,现在犯起傻来,也比别人有底气。他像个祷告无门的信徒,明明没找到自己的神明,却又不敢不信。
只得雨露均沾,处处献殷勤,什么都愿意信,唯独怕自己错漏了一个,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不再满足他的愿望了。
不过,要是世界上真有神仙的话,遇见骆烽这种人,也得纳闷儿,见过不信自己,辱骂自己的,也见过规矩虔诚的教徒。
像骆烽这样,将上恭当成做生意的,估计也是世间头一份。
骆烽每日先去医院一趟,只悄悄在门外看一眼乔羽琛,也不敢进去,畏畏缩缩得不像他自己了,或许是不想和小如意吵架,也或许心底里还是心虚,还是觉得对不起。
广安寺的佛山,三百来丈高,四千级台阶。
骆烽去完医院,便来到这佛山山脚下,一步一磕头,磕上山门去。
这个一辈子不服输,不认命的人,如今做得最熟练的事,竟然是跪下来磕头。
这寺里的方丈,见着骆烽,想见着亲爹似的,好不热情。毕竟骆烽是财主,才捐了几万两的善款,要整修寺院,为佛陀镀金。
骆烽方才刚踏进大厅内,跪在蒲团上,头还没磕下去。
金牙彪冲进来,爬台阶累得够呛,上气不接下气,说;“烽爷,乔少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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