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后的每一天, 都如同过山车一般。
第二天中午,几个同事外出吃饭,有个行政的小姑娘敲门, 探头说:“Carol姐姐, 楼下好像有人找你。”
万相宜没多想:“是快递吗?”
小姑娘紧紧鼻子:“e…是个女孩, 没穿快递员的衣服,跟大厅保安交涉, 我听她提到了你的名字。”
万相宜没往心里去。
下午会歇,前台等在门口,万相宜一出来就被拉到一边,说大厦物业打来电话,有人想见她。
“物业的人想见我?”
“不是。物业替别人打的电话, 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等到下班也没关系。”
“谁呀, 怎么不打我手机。”
“物业说叫马——马——马有神,马炯炯!我想起来了。”
销售部老大刚好出来, 向万相宜点头致意。
万相宜心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类来找我麻烦了, 来的都是神啊鬼啊的。她对前台说:“要是再接到电话,就说让他等着, 我开完会就下去。”完了还不忘跟前台客气:“谢啦。”
她今天没安排商务外出,穿了条散摆裙,平底船鞋, 上半身是件凉爽质地的针织半袖,半露出锁骨。这身装束,下班省得换衣服。
她大步走出去,半是飒爽,半是摇曳。
下半场会议结束,她径直去乘电梯下楼,轻装简行,手里只握着手机。
今天除了工作电话,没有陌生号码打来,快递都由前台代收了,那这个神还是鬼,就肯定来者不善。
知道她名字,知道她公司,人也已经找来,甚至提了马炯炯,还会拿不到她的手机号吗?
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亲近的同学,也没什么朋友,老老实实工作,赚点小钱糊口,素衣白食,别提什么仇家。
唯一能出妖蛾子的,就是前夫一家。前夫一家三口,前公公社恐基本不出门,只在家里当霸王,前婆婆倒是没深没浅,可她不会这么没底气地迂回,马明不至于,马炯炯是他亲生的。
最让她膈应的,还是这人提了马炯炯。事关马炯炯,万相宜就真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能为女孩的成长和人身安全扫除障碍,她凭本能干出什么事来,连自己都不敢想。
她会歇时给家里打了电话,马炯炯在睡午觉,没什么异常。
前几天她跟马明通过电话,把马炯炯的去向告诉了他。又带出换工作的事和搬家的事,她也没什么隐瞒。
当天万母就告诉她,马明给她转了2000块钱,说是孩子的伙食费,还说带孩子辛苦,让万相宜爸妈多费心。
万相宜想也没想,立即把钱还给了马明。
这几件事,她边走边在脑子里过,到了大厅却没找到目标。
大厦内部职工有出入证,刷卡进出。会客需要内部职工下楼下领,找她的人估计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她出了闸机,迈着大步直奔前台。旁边有几个茶座,有个女孩注视了她一路,几乎同步站起身来。
“你找我啊?”万相宜不认识她。
这会儿大厅里没什么人,两人面对面站着,万相宜是动态的,端庄挺拔,又是主场,虽然敌暗我明,却没有一丝怯懦。
那位姑娘有点木木的。那股子找麻烦的劲头,都耗费在漫长的等待上,加上跟前台交涉颇费了番口舌,此刻打好的腹稿已经烟消云散。
“找我有什么事?”万相宜努力保持风度,其实心里奔腾过一只草泥马,我欠你奶茶钱了?我给你网店差评了?还是我抢了你男朋友?
那姑娘梗在那里,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这让她更愤怒。什么深仇大恨?玩80年代“去你单位闹”“让你身败名裂”那一套?我有时间跟你玩吗?听见我兜里的人民币被撕碎的声音了吗?
她喜怒不形于色,看那姑娘眉头画得方方正正,像戴了幅硬壳面具,心想如果真是冲马炯炯来的,我还真要小心应对。
“我想跟你谈谈。”
“我们认识吗?”
姑娘横下一条心说:“关于马明。”
此言一出,万相宜满腔怒火被浇熄一半。
此前,她承认自己有点失控,没用什么逻辑,简单撸了一遍,感觉这事跟马家有关。她像个落水的蝴蝶,舍去半条命,用了几年时间,才脱离马家那个臭泥塘,日子刚有起色,又要被强迫一次次看回放。
假如那姑娘说的是“关于马炯炯”,她可能会抡巴掌过去,不为什么,就是想打人。
但是那姑娘说“关于马明”,马明与她无关。
谢天谢地。
她随姑娘走出大厦,拐进胡同里一家快餐店。半午不晌的,店里没人,菜单上其他饮品成分可疑,她点了两杯柠檬水,一杯冰的,一杯温的。
温的给对方,她或许不能喝凉的,因为她穿着长卫裤和平底鞋,眉毛修得如同刀刻,很可能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出门。
有点像,不确定。几个月前马炯炯打疫苗,那天她有一个面试,请尹小航帮忙。那天她赶到社区医院时,马明也在,有个女孩跟他在一起。
事后尹小航语焉不详,她也没追问。但是马母就此消失,马明也消停至今,推动事件发展的灵魂人物,可能就是那个女孩,只可惜模样没记住,要不第一眼认出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女孩年纪不大,虽然情绪不稳,脸色憔悴,胶原蛋白却还很充盈。她被自己的情绪顶着,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说。
万相宜只好等着,整理头发时,腕上一条链子一闪,垂来荡去的,是一颗泛粉的小珍珠。
女孩说:“你,你跟马明什么关系?”
万相宜扯扯嘴角:“姑娘,你跟马明什么关系?”她心里想,前夫真是人间小确幸,老强行给她加戏,今天她是女八号,狠毒原配。
女孩又噎住了,半天冒出一句:“他说过他喜欢我。”
万相宜端起柠檬水杯,跟桌上另一个杯子轻轻碰一下:“是吗,咱俩一样。”喝了一口。“这话他也跟我说过。”
“你们早离婚了,我知道。我找你,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再骗他的钱。”
万相宜慌忙放下水杯,嘴张成O字。看看窗外,秋老虎赖着不走,马路上没什么人。大厦像个核聚变装置,把财富、智慧、血肉之躯容纳进去,高速运转,留给这条小街的是个傲慢的阴影。
她没怎么意外:“姑娘,你是,看见他给我家里转钱了吧?你能找到这来,想必也对我有些了解,我把钱还他了,都没过夜,你稍微一查就能知道,也不用大动干戈地跑来找我。”
万相宜憋屈太久,对马明的怨、对过去的不甘,本想转化成不屑,烧成骨灰撒进大海,就此了结。但没想到主动送上门一个,还是个战五渣,她就很难不把积怨转移。
她会也开完了,浮生闲来无事,不虐一下心有不甘。
“那你跟我保证,以后都不要他的钱。你敢保证吗?”姑娘仍旧气哼哼的。
万相宜手机响,她扣在桌上没有接。
“你怎么老是抓不住重点,你跑来找我要保证,不如看紧马明的工资卡。”
“厚颜无耻,你凭什么花他的钱?你……你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本来没有关系,不是挺好的。你一来就有关系了。马明不知道你来找我吧?”
“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
这姑娘终于找回了初心,这句话,是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啪!
她把一张纸拍在桌上。
万相宜一看,是一张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这玩艺她前两年看多了,自己扫一眼就能开处方。
姑娘说:“我第一次流产,医生就让做这个检查,他说自己没大毛病,就是精子活动率低,戒烟,多锻炼就会好,说不需要做这个检查。”
她说“第一次”,万相宜迟疑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
姑娘又说:“这次又流了,医生说一定要做,说什么……反正挺严重的,他就做了,我刚取到结果——”她看着桌上的检查单说。“染色体异常,天生的,你是第二个看到报告的,他还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
万相宜低头细看,检查单被对折好几次,拆痕纵横交错,可见姑娘内心多么纠结。结论是几行字,有一串数字,46下面做了特殊标注,剩下是“核型描述”“XY”之类,大部分看不懂。
姑娘冷笑一声:“所以心虚的应该是你吧,我来找你,我是不怕的,马明知道我也不怕。”
万相宜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该心虚。
姑娘更理直气壮了:“你这么有心机,马明到现在都不知道吧?跟别人生了孩子,为了占马家的便宜,就让子姓马,你也是费尽苦心了。”她一下一下拍着桌上的检查单,“凭什么我跟他过苦日子,他替你养孩子?还供你穿着戴着,凭什么?”
姑娘已经涕泪横流,双手捂脸,又激动又委屈,小声呜呜呜地哭,在座位缩成一团。
她在哭声的停顿里说:“我为他一次又一次流产,马明他妈买一只鸽子炖一大锅汤,恨不得让我喝一礼拜……呜呜呜……”
万相宜见她一时半刻很难平静,想到她的遭遇,又有点不忍。这样看来,她也是受害者,这笔账也不该算到她头上。
强弱之势太明显,她只能由对抗转为安慰:“要不你喝点水吧。”
姑娘不管不顾地哭,也不知道听不听得到。
万相宜想了想又说:“你看我今天过得挺好,是挺好,可是姑娘,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那不是几千块钱、几万块钱的事,那是……”她停下来,想找到适合的表述方式。又觉得她自己也描述不清楚,即便描述出来,面前这位姑娘的状态和心智,恐怕也心不懂。
那是什么呢?那是尊严扫地,价值感丧失,感情观解体,是没了归宿无傍无依。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枉活了三十年。
女孩哭声引来店员侧目,她抽出两张纸,递过去:“擦一擦。你还没出小月子吧?这样哭眼睛会坏,以后见风流泪。你也不应该自己去医院,又跑来找我,身体是自己的,得自己珍惜。”
姑娘接过纸巾,擤了擤鼻涕,说话都是鼻音,感觉鼻子有三斤重。“第一次养了两周,这一次,马明他妈说,不流血就算好了。”
万相宜翻了个白眼:“这得听医生的吧,你妈妈怎么说啊?”
“他们还不知道。”姑娘脸色本来就不好,哭完全脸都浮肿起来,像吃了毒蘑菇。
万相宜见姑娘情绪略有好转,起身说:“抱歉,我先打个电话。”
她拨出电话,走到店外,等待对方接听。
尹小航立刻接起来,语气很爽朗:“刚才在忙吧?”
“嗯,有点事,还没处理完。”
“……不是吧,意思是要加班?”主马路的鸣笛声越来越响,晚高峰马上要来了。
“恐怕会点晚。要不我改天再找你?”听筒里也有鸣笛声,尹小航在开车。
他有点失落:“那你看吧,万一早结束就给我打电话。”
“那你去哪啊?”
“去找乐子啊!”女朋友这么忙。
“那你……注意安全。”
万相宜回到店里,姑娘卸去敌意看着她,她刚才站在窗外打电话,就一直被姑娘注视着,她知道。
万相宜把桌上的检查单推过去:“这个你收好。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调出手机里马炯炯的照片,这张是几个月前,婴儿肥最明显的时期。小孩额头的肉很厚,因为头发过于细软稀疏,发际线不明显,显得脑门儿很大,她穿着一件亚麻原色连体衣,被万相宜一逗,笑得前仰后合。眉眼一点不像万相宜,倒是很像马明。
姑娘看到照片,呼吸又急促起来,浮肿的眼里又流出眼泪,万相宜赶紧又扯了几张纸递过去。
照片里的马炯炯有五分像马明,这种视觉冲击让她无法再狡辩。
万相宜也跟着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万相宜不喜欢这张照片。明明马炯炯圆滚滚,笑得像尊大肚佛,明明是她亲自生亲自养的,曾经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就因为太像马明,她每次回看都迅速翻过。
“我还有事,你……再坐会儿?”附近的学校快放学了,这家店的主要顾客是沉重。
姑娘猛地握住她的手:“我,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我怎么回答你?应该由我来回答吗?
“第一,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姑娘眉尾、鼻翼都是纸屑,真是很无助的样子。听万相宜这么一说,眼看又要开闸。
“第二,离婚之后我才知道怀孕,马炯炯不是什么砝码,你们尽管冲我来,不要扯上她。”
姑娘点头,又摇头。
“第三……”万相宜狠不下心来,又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要被马家扎小人儿。“那个染色体异常,肯定不是百分之百不孕不育。”
姑娘坚定地说:“但是我连续流产就是因为他!”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医生说就是!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染色体异常会导致生化、胎停、畸形、早产,生出健康宝宝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六,不是,六,六分之一。”
被陌生人约架,又看她情真意切地哭鼻子,万相宜损耗也很大。她被六分之一这个数据绕进去,此刻非常想念马炯炯,马炯炯是那个六分之一哦?那还真顽强呢。
眼看太阳要落山,她用软件约了一辆车,刚好车到了。
万相宜说:“第四,晚上气温低,我叫了车送你回马明家。”她站起身来:“你看我也不容易,离婚后到处租房住,现在也买不起房,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女人当男人使,我还得回去搬砖。赚的钱大部分给孩子花了,自己什么都舍不得买,连这个——”她扬了扬手,手链上的小珍珠又闪一下:“都是假的,塑料的。”
“我这么穷,这么累,都没要马明的钱,你还觉得我占你们家便宜吗?你还要找我麻烦吗?”
万相宜看眼窗外说:“咱们各有各的麻烦,谁也别为难谁——车来了。”
她指给姑娘看:“就这一回,我把话说开了,你也哭够了,把眼泪擦干,回去吧。”
姑娘一步三回头,钻进出租车,看得出来,她想示好,最终什么都没说。
很多公司都下班了,万相宜逆着人流回公司,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在一起就结束的,毕竟还要虐一下,搞不好还会BE,啊哈哈哈哈
——没见过这么破罐子破摔的作者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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