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隐看见那棺材中的人真个坐起来,心中暗暗纳罕,原以为这道士不过江湖骗子之流,没想到还真有些道行,死了七日的人居然还真能被他弄得活过来!
他恨不得也能像戎吉一样,跳到近前的房顶上去看个详细,只可惜没那样轻巧的身手,只得坐在树上远观。
那邢家儿子虽坐起来,却半日直挺挺地在棺材里一动不动,不仅眼神呆滞,看身形也十分僵硬,并不似寻常活人。
怎奈邢地主却早已激动得无可无不可,他此前虽一直将道士奉为上宾,心里到底有些将信将疑,现在见此情景,大喜过望,急抢上前几步唤道:“成儿,是你吗?……我是爹啊!你看看我!”
陈隐看他那架势,几欲扑上前去一把将儿子抱住,却冷不防对上了那四个绕棺舞蹈的小鬼,它们正在棺材的四角站定,不仅形状极为瘆人,身上还散发着森冷阴气,眼睛绿绿此地盯着人看。
邢地主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即使爱子之心再迫切,也不敢扑上前去了。
那儿子依旧愣愣的,先不去看面前满脸殷殷之色的老父亲,反而艰难地转了转脖子,看向自己那个年轻水灵的小媳妇。
他原本下垂的嘴角僵硬地微微上提了,突然大张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怪笑,好似在庆祝自己还魂成功。
饶是陈隐离得远,也能清楚看见这被硬挤出来的可怖笑容,那张死人的脸上,一对眼珠子里射出馋涎欲滴的光,分明是个要将人立时生吞下去的恶鬼。
儿媳妇本也想上前去,被这副面孔吓得一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陈隐总觉得事情不太对,想了一想,终于明白过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吗?怎么儿子活过来了,老头却没死?
他又去看道士,那为首的那老道正在醮坛上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一班小道士对眼前的异象置若罔闻,极其麻木地各自守定了方位,口中依旧念念有词,一下一下地敲着钵。
醒过来的死人向四周巡视了一遭,口中发出咯咯怪响,忽然嘶着声道:“水!……水来!”
老头听见他开口说话,如同聆得佛音一般,赶忙一迭声地吩咐:“快去!拿水来!厨下快去烧水!”
一个老成家人见他如此慌乱,忍不住上前说道:“东家,少东家恐怕不是要喝水,他要的是道长仙师方才打醮时烧的那一碗符水吧?”
说着,朝道士的方向一指。
邢地主一拍手:“阿也,亏得你提醒!是那一碗了!”
原来方才道士向天祝祷半日,又烧了号令神佛的符纸,将那一把纸灰掺在碗清水里,就放在祭坛之下。他曾嘱咐,待邢地主的儿子醒转过来,要立即灌饮下的。
几个家人忙奔过去取,却忽听见房顶上有个少年人清脆的嗓音道:“先不要给他!邢老汉,你怎知这还魂回来的这个是你儿子?”
邢地主一仰头,只见自己瓦片上停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正瞪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脸单纯地看着他。
大约一日之间发生的怪异事太多了,邢老头竟没奇怪自己房上为什么出现了这样一个美少年,反而慌忙向他辩解道:“我的儿子我岂会认错?这是我的成儿!”
少年笑道:“你们父子之间,总归有些体己私房话儿,不如你问他一问,看他能不能答得上来!能答上来,自然是你儿子。”
远远爬在院外树上看热闹的陈隐暗暗称奇:咦,这小傻子变聪明了?
邢老头脑中头绪乱纷纷,听人这样说,觉得有理,听人那样说,也觉得有理。他思忖了一会,回过头来朝那棺材里的人颤声问道:“话说,你妈走了的那年,她给你留下一个物件,说叫以后传给儿媳妇的,你可说得出那是个什么物件儿?”
棺材里的儿子本来已翘首以盼,只等喝符水,听了邢老头发问,瞬间木了,不仅不答,目中反而忽然露出凶戾,口中桀桀有声。
戎吉在屋顶上:“你瞧,他答不上来!”
邢老头忙又替他辩解:“那一年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也很正常的。”
戎吉:“……”不记得的事,你拿出来问他干什么?
邢地主又回头朝棺材:“上年你娶亲时,新娘子家抬轿子来,你是上哪里去接的她?”
这个问题看似是私事,其实已不那么体己,恐怕一道迎亲的人都能答得上来了。可邢地主那儿子却依旧不作一声,口中更添了呼哧呼哧的重喘,声响还越来越大,似乎有些怒了。
邢老头:“那个……我儿昏睡多日,才将将苏醒,脑子大约还有些糊涂。”
他这分明是为对方寻借口,谁知还未等戎吉答话,他儿子已大怒。他未喝下符水行动受限,出不了棺材,只得嘶声大喊道:“水!快给我水!”
邢地主看看这头,那满脸凶恶的尸体又确实不像儿子日常温驯模样;又看看房上的戎吉,这突然冒出来的人不知什么居心,叫他忧心自家儿子错过复活的机会。一时委决不下,老头满脸都是动摇之色。
戎吉提醒:“他瞪你呢!放他从棺材里出来,搞不好还要咬你!给了他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啦!”
棺材里的尸体已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发出尖利的啸声:“给我水!符水拿来我喝!”
邢老头咬着牙,跺了跺脚,重重地“嘿”了一声,向那棺中人道:“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若答得上来,便给你符水,否则,我……我就问你,前月你长了个大毒疮,是谁半夜去请了姜神医来家?”
棺材里的人情知老头是下定了决心要考较自己,只得勉强收起暴怒,耐着心思道:“洪老爹?二舅?老李?”
邢老头几乎要对着他掉下泪来:“你糊涂了呀!你二舅带着老李常年在外贩丝,连你娶亲都不曾来,是前几日才回乡的,怎得会帮你请医生?洪老爹可是为办你的丧事才请的帮工,前几个月家里还没有他!那天夜里,是你爹我亲自冒雨去请姜神医的呀!”
戎吉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只冷笑一声。
众人正没个主见,却见邢家儿媳大着胆子上前来,低低声说道:“公公,这声音不大对,听着不像大成,倒有些像……”她在袖中伸出半个手,偷偷朝醮坛上那正打坐的道士一指,“这几日忙前忙后招待道士的可不正是这洪老爹、二舅和老李么?老道士和这三个最熟了!”
邢地主既惊且怕,但心里还存了些侥幸,朝那棺材里的人急道:“你到底是谁?你快说呀!你是不是成儿?莫非你真是那道人,要借我家这场祸事,行那不义之举?你你……”
他一语未了,却见棺材前后四个小鬼已然暴起,各龇出一口獠牙,朝邢地主扑过来。
戎吉:“啊呀呀呀!快来个人!打死它们!”
陈隐:“……”话说你不是捉妖去的?你不打它们,却只是叫唤?
秀才原以为这下又要不好,也不知今天有没有黑衣人再次横空现身,来解救这个混乱场面。
谁料想情急之下,邢老头突然醒悟过来,从怀中取出一条软物,向棺材猛然一丢,正是早晨戎吉在土地庙里随手丢给他的那条裤腰带!
陈隐:“……”
刹那间,只听“啊也”一声,那四个小鬼竟不见了,原本坐在棺材里的尸身也扑地向后倒过去。
那裤腰带“嗖”地化作一条丈余长的金龙,直飞入云霄凭空变出道闪电来,顿时晴空里响起一声炸雷。
说时迟那时快,雷电劈开墨黑的天空,金光落下,竟正中醮坛上的道士。
众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叹,再回头看,只见那半日未发一言,一直稳稳盘腿坐着的道士竟已化为一具焦尸了。
那些雇来的小道士们,仿佛都如梦醒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开去。
这变故太快,陈隐简直没反应过来,脸上半天也合不拢一个正常的吃惊表情:天啊!我的裤腰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众家人急忙上前扶住几欲厥倒的邢地主,又有几个大胆的奔到醮坛前看时,却见那焦炭一样的道士尸身前,用散发着火-药味的黑色粉末写了八个大字:妖道无状,天条斩决。
大家这才明白是有真神路过了,忙拜倒在地,纷纷口称有罪,向上磕头。
众人开了院门又去叫地保,又要去请里正,戎吉也不等这边厢一锅粥似地乱嚷,他倏忽从房顶上落下,自院内地下拾起一物,又三跃两纵翻墙出来,回到陈隐身边,伸手递给他:“喏,你的腰带,还你!”
陈隐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木木地接过自己的腰带,好半晌才缓过来,问道:“刚才还魂的,不是邢地主的儿子,是那个道士?”
戎吉点点头:“是呀!”
“我看见他盯着人家小媳妇的眼睛绿绿的,是不是想鸠占鹊巢,先占了人家男人的身子,然后又拿换命的名义整死老头子,再拿着他家的这许多钱财,好跟这个漂亮小媳妇过日子?”
戎吉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对嗷!原来是这样!秀才你真聪明!”
陈隐:“……”
不然你以为呢?
戎吉:“我原来以为道士只是觉得自己老了,有了儿子的身体,他可以再活很多年。”
“你一早就知道那个儿子是道士变的?”
“不是道士变的,是道士借了地主儿子的魂魄。师傅上课的时候讲过的,生魂一旦离了肉身,就再回不来了。何况这个儿子已死掉七天,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尸体还没腐烂,先前是因为天气还不太热,道士又用了他家的法门给定住了,不然现在连蛆都长出来了!”
戎吉忙着解释:“用符篆号令天兵天将本来就是很有风险的事情,何况他还欲做坏事,自己惹动了雷劫!道士离了自己的肉身,生魂入了邢地主儿子的躯壳,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躯壳不劈也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道士的生魂到哪里去了?也死了吗?”
“我不知道呀!”学渣戎吉一摊手,“也许还在邢地主儿子的躯壳里,不过他没喝符水,又没了小鬼,大概要跟着尸体一起被埋进土里去了吧?”
陈隐:“……”
这还不如直接被雷劈死呢!
两个人又在树上坐了半日,只见那灯笼火把几乎照亮了半个村,原本已睡下的乡邻们都起身聚拢到邢地主家里来。
老头大约受惊过度,半日也未能缓过来,被人扶到内房里去了,只剩下几个长工指手画脚地向里正讲述着方才的情形。
一众人等验看了道士被烧焦的尸身,又将那一干小道士都先看押起来不提。
陈隐看了一会儿,向戎吉说:“老头儿子没能救回来,他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吧。”
戎吉笑起来:“儿子是活不回来了,但他家那个脸白白的小媳妇,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呀!到明年,邢家就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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