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温泉

    两人自山门前绕回到闹市中来,逢人便打听哪里有大客店。

    街上有人见他二人衣服裤袜都是脏兮兮,看形容面貌却又十分俊雅,并未背着自己的行李铺盖,估摸不出他们两个到底有钱没钱,只得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道:“若是寻个落脚处,街面上小客栈多得是,但都要自己带被子褥子。若是要寻个舒心去处,自然是安乐坊后头的那家汤泉园子更好,只是他家所费不赀,一晚上就要花上五六两银子,一般人怕是消遣不起。”

    陈秀才以为他说的乃是个风化场所,忙道:“我二人都是正经读书人,只求个安静舒适的去处睡觉,最好带个书房跨院,白日里可以读读书。不是要找那个盈门卖笑的。”

    那人听他这样说,笑道:“你听它要这许多价钱,就以为是个风月园子?其实却不然。他家只供应食宿,并没倡优杂戏之流。那个园子乃是本县一位名士辞官不做后自己营造的。此公当日在朝中也颇有文名,是个诗画琴棋的好手,故此他家建得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奇花异草种植得不计其数。待客的精食细脍自不必说,更有软褥香茶,温汤暖浴。住起来倒比县太爷自己家里还舒服些,是个文人雅聚酬唱答对最清雅的去处。”

    戎吉一听便来了精神,直嚷着要去。

    陈隐无奈,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他家太贵了,我们住不起的!每日要五六两银子呢!我们去找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租下来,一个月也要不了这许多银子,还能雇个厨子。你看好不好?”

    戎吉当然不管这些,他只听见秀才说不给住,就在街上乱蹬着腿,嚷道:“要住!要住!我要泡汤泉子!”

    陈隐揪住他:“八月才是秋闱,现在不过四月半!若住在那里,不等这个月底,我们就要到大街上要饭去了!”

    戎吉最厌烦有人同自己讲道理,他自然是不要听,索性直着嗓子假嚎:“我不!我就要住!“

    他还是个少年身形,又长得雪球儿一般,别人远远看过来,还以为是个半大孩子在街上受了什么欺负。纷纷围过来观瞧,有的还三两凑在一处,朝他们这边指指戳戳。

    陈隐:“……”

    这死孩子真是不管不行了!

    陈隐在自己嘴巴前面竖起一根手指,叫戎吉暂且噤声,然后极低的声音同他商量:“这样,只可以住一晚!今天我们住一晚,明天另外租个院子住。好不好?”

    说完他还把自己的钱袋子取出来,打开给戎吉看:“真的没那么多银子了!只有一百多两,万一我考试落榜,还需要回乡的路费,我又不会种田,还要靠这些银子过三年,等三年后再来省城考试。”

    戎吉原本打算等他一说完就继续嚎的,听秀才说可以先住一晚,便决定暂且省点力气,等明天晚上要搬的时候再嚎。

    他朝秀才那瘪瘪的钱袋子瞄了一眼,鄙夷地说:“不就是钱么,有什么了不起?地下埋的有的是!方才我们路过那个大庙,旁边树林子里就埋着好些。”

    陈隐吃了一惊:“你能看见地下埋的钱?”

    他知道戎吉是有些修为在身上的,但可以辨识地底下的金银可不是一般飞檐走壁打架斗殴那样的小本领。

    小孩只是吹牛皮随口说说还倒罢了,若是真的,又被外人听见,可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戎吉歪着头:“我能看见呀!不仅是我,连我舅舅,还有兰七,反正只要是我们……呃……村的,都可以看见地底下埋着的金子银子的。”

    他不仅理直气壮,而且当街说得大声,一点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急得陈隐连忙要去捂他的嘴,将他拖进背静小巷里,低低的声音严厉喝止他道:“这个话,可不要乱说了!到时候被人听见要惹麻烦的。”

    戎吉见他神色大变,又说得严重,虽不知道为什么,竟也被他唬住了,点了点头,乖乖说道:“噢。”

    两个人对今天晚上住在哪里达成短暂的共识,于是一起往那汤池园子里来。

    此园虽处闹市,但屋主刻意背街,很有闹中取静的意思。走进一个颇深的巷道,整条长长的围墙上竟并无宽大正门,拐角处才见一扇小小的角门,门上一张古雅的小匾,写着极清秀的“随园”二字。

    引道之人也都是书童打扮,将二人客客气气地引进去,之间内庭中画影照壁,抄手游廊,并没有什么天井院落,走两步就是曲径通幽处。

    有个读书人模样的知客笑意盈盈地迎将出来,拱手道:“贵客远来,失迎了! ”

    陈隐也忙朝他拱手,说道:“听闻贵园甚是风雅,我等慕名前来,祈望一游。”

    对方亦甚是客气,倒不似做生意的一般,仿佛只是这园子的主人接待登门的好友,带二人转了一圈,看过两三进小院落。秀才看戎吉的意思,择定其一,两个人放下行李,安顿下来。

    那院落虽极小,只一厅一厦,坐卧都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但好在修缮得极精致:厚纸糊了低低的天花板,上面用极精细的工笔描绘的许多草虫花鸟。用方整的红木板铺设地板,席地放了一张软卧,熏香笼屉,艾叶软枕。

    外间有个私隐的天井,挖有一口露天的汤池,此刻正热气蒸腾水光袅袅,汤池四面更有翠竹环抱,娇兰拂岸。

    戎吉见了,自然是再也等不得了,欢呼了一声,拉开带滑轨的东洋移门出去,便直接宽衣入池。

    “好舒服啊!”小家伙满足地嚷嚷,“好久没洗澡了!身上脏兮兮!今天要洗香香!”

    他自己泡在水里,还一面向陈隐招手,“秀才!你也来呀!”

    陈隐把行李放下,看汤池里的少年散开了一肩乌黑的秀发,泡在落满了花瓣的碧水池子里,真个是眉眼如画。他心里不知怎的,竟莫名升出些酸软感觉来:小戎吉,真好看啊!

    不多时,方才那个知客带着书童又进来,先问过他们是否在屋内用饭几时用饭,然后献上一碟素烧鹅,一碟鲜货,两碟蜜饯并一小瓶酒,便退了出去。

    陈隐将那些吃喝连托盘一起放在戎吉够得着的地方,任凭他取用,一面也在池边坐下来,笑道:“你倒会享受,脱得这样光溜溜的就往水里跳,也不怕着凉!”

    戎吉在水里舒服地眯起眼睛,吃一口蜜饯,喝一口小酒,还笑着指挥他道:“秀才秀才!你看这里有没有皂胰子?拿篦子来帮我梳梳头。”

    陈隐只得站起来,从池边的木台子上翻出鸡蛋、香皂和一瓶花露油,又从自己的匣中取出一把篦子,用极轻柔的手劲给他洗起头来。待洗净了,又将他的头发篦好,拿头绳束在一起。

    戎吉美滋滋地享受了陈秀才的服务,一路风餐露宿的疲顿销散殆尽,心情大好,立即就要作怪。见陈隐凑得近了,便掬起一捧水来泼得他满身满脸都是。一面还“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着,要拖他下水来一起泡。

    陈隐原本是想好第二天要去庙里烧香的,因此打算今晚和明早都吃斋,但不知怎的,现在却有了一种破戒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样闹了一下午,泡完澡又吃饭,蹉跎半日,倒也甚是愉快。

    待到天完全黑了,两个人开着门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吹那春夜里香甜的暖风。

    戎吉看起来尤未满足,声音软软地说道:“秀才,明天我们还住这里吧!”

    “你要不要这么得寸进尺啊!”陈隐全身也被泡软了,有气无力地抗议,“我们说好的只住一晚哦!要不然我租个院落,再买个大木桶,雇个婆子每天烧热水给你泡澡吧?”

    “那怎么能一样!”戎吉不满,“破木桶哪有这里漂亮?”

    “可是我们没钱了呀!”秀才别开脑袋,戎吉正用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很担心自己一时心软守不住自己的原则,所以特意避开他的目光。

    戎吉却不肯罢休:“是不是我挖到了银子,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那当然可以啊……”

    “那我们现在就去挖吧!”戎吉从床上跳起来,抓住秀才就要跑,“走!”

    陈隐被他拖拽起来,却有些呆愣:“你真的会啊?”

    “会!”

    “不是吹牛?”

    “不是!”

    陈隐心中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自己曾经养的那只白色的小狗,它就曾从他家墙根底下刨出一包银子来。

    难不成,那小东西和戎吉一样,也能看见地底下哪里埋着银子?

    自他认识了戎吉,这少年身手如此厉害,听口音还是老乡。但他们村附近十里八乡,却从未有这么一个会降妖捉怪的家族。

    难不成……难不成戎吉所说他的家族,也住在古湖村附近,但却不同村人杂居?

    或许根本就是不同人类杂居?

    根本不是人类?

    陈隐疑心大起,想起邻居老头当日请来那个捉妖道士,一口咬定他的狗是只有道法的狐狸,还在他家门口搭起了法阵捉拿妖怪。

    戎吉看陈隐怔怔的,还用一种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忽然有点慌,怀疑自己是哪里说漏嘴了。

    陈隐却不等他反应过来,很爽快地说:“好,如果你真挖出银子,我们就在这汤泉园子里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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