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钱塘府的府台大人睡得并不安稳。他心里记挂着那圆恩寺中挖出来的一干尸首,因大案未破,不能草草收殓,只能找了几口薄皮棺材,停放在大堂之下。兼之东、西耳房之内,又看押着疑犯若干,虽着许多人值夜看守,到底有些风险,很担心有人连夜逃遁了去,又担心暴徒夜间趁人不备,又要在他府内行凶。
未及丑时,忽听见满府内木鱼声大作,院中金光大盛,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他只当火起,忙披衣奔出来,却只见地上一圈十数个和尚,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个个法相庄严,僧衣上多有宝光,恰似九天罗汉下凡一般,都围坐在他院内。
众口佛音滔滔,如喷薄之水般用个金色的囚笼将一个白面皮的和尚困在当中,正是白日里那秀才陈隐所指认的圆恩寺监督光明和尚,只见他仿佛极受煎熬痛苦,正拼命扭转着身体,在地上来回打滚,身上却未见一缕伤痕。
府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扑地在廊下跪倒,口诵阿弥陀佛,连连磕头。
正在院内颂经打坐的圆觉和尚见府台走出来,向他微微一颔首道:“此我佛门中事,我先行家法,过后你再行国法吧。”
那府台却只是伏地跪拜,并不敢上前。
西耳房中,燕水表示自己去和尚梦里打了一架,此刻倦了,并不肯跟陈隐说其中详细,自顾自睡了。
将个陈秀才急得抓耳挠腮,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他扒在窗棱子上看了一回,因隔着院落,并看不分明。那官府中人自忙着处理那起秃头们,也没空管他。
不一时,天光已然大亮,才有人开了西边耳房的门,将陈隐和燕水两人请出来。那官儿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仍在摆谱,并不肯亲身前来相见,只叫一个师爷来。
那师爷倒极客气,向二人作了一揖,笑道:“二位嫌疑洗脱,尽可以走了。凶徒狡诈,此前多有不恭,还请二位先生不要见怪。”
陈隐知他衙内官吏,强横惯的了,如今这样客气,倒未必是真看重他二人,多是因为方才佛家显相,想到身后因果报应,不敢再昧心强留,才将二人放回,全然是恐惧业报之故。
他也不愿同这公门内人起什么龃龉,忙也笑道:“好说好说,抓差办案须,事多冗杂,又事关多人性命,留我们在此协查事实,也是有的。只是大人既已将凶手捉拿、不知我那同乡刘昆刘南奇的一应遗体等物,何时可以放还?我也好请他家人前来扶柩回乡去。”
那师爷笑道:“这个倒也不急在一时,我家老爷还需审问那为凶的和尚,验看骨殖,然后判写结案文书,递呈按察使大人,待文书批回定案后,放可将遗体等物放回。不过你们放心,此事虽说要些时日,但兹事影响甚大,上面也必会特事特批,尽快将那凶徒正法,以明法纪的。依小可猜测,多则一月,少则半月,此事便尽可了了。”
陈隐忙又称谢了几句,府台大人为民父母,明断是非之类。燕水却在旁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待他们一来一往极虚伪地应酬完,才打着哈欠同陈隐一道走了出来。
两个人便往街边去寻了一个早市摊儿,喝了一些新鲜磨出来的豆浆,吃了几根将将炸起锅的油条,还要了四十来的元宝馄饨,吃下去依旧觉得不饱。
燕水又拽着秀才往个做下水的小炒店里来,要了一份麻辣爆肚,一条糯米血肠,二碗牛肉粉丝,两瓶梅子青酒,两个人张开鲸盆大口,将那酒肉饭菜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一股脑儿地倒进了自己的五脏庙里。
燕水这才摸着自己鼓出来的肚子,满足地叹道:“这下可终于吃饱了!这个狗官,昨日关了我们一夜,也不给些吃喝,真真饿死爷爷了!”
陈隐笑起来,这才向他道:“既吃饱了,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尽可告诉我了吧?”
燕水“嗐”了一声,道:“昨夜里可真是好悬,我就差一点就变成每天拖着鼻涕,流着口水的痴傻之人了。”
于是便将昨夜在那光明和尚梦里之事,备详讲述了一遍。
陈隐思想了片刻,才道:“这事倒是蹊跷,听那老和尚的故事,想是说这光明和你在梦中所见的那个鬼,私底下有什么交易?”
燕水道:“我也这样想来,其实这很简单,就这个光明和尚原本大约已是个要死的人了,但他觉得自己可接这老和尚的衣钵,不甘心就这样死掉,于是来了一个鬼,诱惑他说,这城里有个‘不死者’,可以借用这‘不死者’的八字遮盖过去,叫阴间界暂时发现不了他。”
陈隐吃了一惊:“还可以这样行?”
燕水笑道:“这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其中凶险恐怕极大。你想啊,光明虽是修行之人,但到底还是个未跳出三界外的肉—体凡胎,阴间平白少了个鬼,岂有不寻的?谁知这个光明竟真真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但想来那个鬼要帮他,也不是白干活的,自然需要好多奉养!圆恩寺虽富,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动用庙中公产,于是就各处搞钱,这家伙又是庙里管钱粮的,于是贪污克扣,挪用作假,无所不为,甚至还逼勒那个原本打算将来寄居于圆恩寺里的‘不死者’,将他扶乩算卦得来的银钱私底下全都供奉那个鬼了!”
“哦对了!此一次,我还新学到个新词,叫作‘魂者’,听那和尚说的。应是指这‘不死者’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整个人进入混沌后的状态。他说因这光明作恶,叫这不死者提前进入魂者的状态了。”
陈隐听了叹一口气道:“这可真真可怜,要人这样子过一天也是痛苦,何况往后千百万年,他皆要如此。这和尚千方百计想活,这不死者只怕是千方百计求死。”
燕水道:“可不是如此!后来那只同光明和尚做了交易的鬼怕是愈来愈贪,愈要愈多,‘不死者’知道了其中就里,担心这些钱未往寺中交公,自己进入‘魂者’状态后得不到寺庙的供养,于是便向住持和尚告发了光明。光明见他有这样意图,就打算害他,他虽死不了,但可以提前进入‘魂者’状态的嘛!‘不死者’也算到了光明和尚要害他,所以早有提防,只可惜这光明实在心狠手辣,他还是没逃过去,被砍掉了一条胳膊。我们去找他时,怕是那秃驴正在行凶!”
陈隐忙问道:“现在这‘不死者’又在哪里?”
燕水道:“这个我也不知,听讲大约是被老和尚收进圆恩寺里去了吧?这老和尚能耐挺大的,也不是一般人。”
陈隐知那不死者有了着落,这才叹了一口气,又悲从中来道:“南奇兄与那苏小的侍女夕云,只怕也是不巧刚好坏了这光明和尚的财路,才为其所害的。只可怜南奇兄这样敦厚良善的一个人,竟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燕水见他伤心,原本想劝慰几句,然而他实在不擅长,只得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陈隐想了一想,道:“那府衙内的师爷方才同我说,他们正查验死者身份,待收敛起骨殖后,会通知我。我现在回去,修书一封,叫南奇兄的族兄上省城来一趟,将他一干所有之物都叫他带回去。刘南奇的鬼魂虽嘱我偷偷将金子交给他母,但他母现在双目几乎失明,生活并不能自理,又如何存得住这些金银。我想过,还不如就将这事公开,叫他族长全体知道,即便要克扣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全数贪污。即便真的有失,戎吉挖出来的银钱我这里还有一些,到时候我回乡自照管她。”
燕水啧啧称奇道:“你还真是个好人!不过心思太细密了些,我家小戎吉落在你的手里,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他,需要忠实诚恳,听到没有?”
陈隐道:“你又说什么胡话?倒好像是嫁女儿给我一般!戎吉在他舅舅那里,自然有他舅舅照管他,岂轮得到我待他好与不好?”
燕水见他脑筋转不过弯来,几乎被他气笑:“我怕你是个傻子吧!我问你,戎吉他一个刚成年的小狐狸,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为什么要找你去?你把它丢到山里去,说什么“放生”?他幻形成功后第一件事,为什么又是去找你,还非要同你一道上省城来?他又不考科举!”
陈隐愣了一愣,半日终于回过神来:“你这意思是说……莫非……莫非我和戎吉还有什么未了的前缘?”
燕水叹道:“前缘自然是有的,我们狐狸族修行要再上一个台阶,除了需要在人间历练,最重要的也是要将前缘和恩情还完。但是报恩和还缘的方法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是他选的这一种的。所以呢,说到底还是小戎吉自己喜欢你!毕竟人类大多都脏兮兮臭哄哄的,若不是喜欢,谁高兴成天跟着你!”
陈隐:“……”
“燕水我跟你说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恶毒了些。原本我是很感激你的,但你就不能好好讲话吗?讲几句话,就不忘要攻击别人一回,我现一个大活人放在这里,你却说我们人类大多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难怪莲乙、戎吉都不喜欢你,连那个官儿,明明萍水相逢的,都想坑你一把!”
燕水顿时炸毛:“我很稀罕你的感激咯?你感激我,我有金子捡么?那个狗官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要他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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