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风雨(三)

    雨势甚大, 后院的紫薇花瓣细细碎碎地飘了一院子。

    刘掌柜自回廊起, 便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口中只絮絮道“苏老板不知道,我上个月算命,西山那位老先生便说我要走贵”

    他拉一下, 又惊讶发觉“呦, 您这手是怎么了”

    苏遥顺势抽回来,笑笑“不打紧,划个口子。”

    “瞧着还挺严重,深不深啊可得小心着, 留个大印子就难看了。”刘掌柜皱个眉, “我记得, 济仁堂有个膏药,除疤最好用。”

    又回头嘱咐“待回家问问夫人,叫个什么名,回头给苏老板送来。”

    那小厮恭顺应下。

    苏遥只推脱“刘掌柜既告诉我,我去济仁堂问问就行了。”

    见刘掌柜仍要客气,他忙问起正事“刘掌柜方才说救命,是怎么一回事”

    刘掌柜又现出死里逃生的窃喜, 却略微压低声音“苏老板,朱家那个事,您知道吧”

    苏遥点头, 又微微蹙眉“略有耳闻。”

    成安奉上两杯茶, 刘掌柜抿一口, 轻声道“您不知道,那本书,金玉坊差点就找我们谢氏刻坊做了。”

    苏遥一惊。

    又奇道“可金玉坊不是一向与陈氏刻坊出本么”

    “苏老板不知道,自我家给您出过海棠绮梦传,许多刻坊都来找过我们了。”

    刘掌柜端着瓷盏,“三刀先生正红火,许也是因此,金玉坊便找上我们来了,还给了极高的价格。”

    海棠绮梦传的精刻本做工甚好,纸张刻印皆一等一地出挑,苏遥当时看到,还担心谢氏向他要的价格亏本。

    亏倒不亏,只是也赚得并不多。

    苏遥点头,又道“但那本书,刘掌柜没答应出”

    刘掌柜顿时欢喜“那可当真多谢苏老板。”

    “您前儿找我们定了三样书,青石书院的文集自不必说,又要保存学生的笔迹,又要好版样、好纸张、好刻印,最费工夫。”

    “鹤台先生的绣本也正费人手,云仙梦忆那样大的名气,搁我们手上做瞎了,可不是自砸招牌。”

    “三刀先生正当红,新书得仔仔细细地做。另两位四海五湖先生,您也说是他的老友,这头回出本,也得用心做。”

    刘掌柜饮口茶,笑道“我这手头接着您的三样要紧书,又有您和我们谢家的交情在,可不正好没人手接旁的书么我就顺势给推了。”

    他复压低声音“那金玉坊的掌柜还来找过我许多次,话里话外都道,此书必定大卖云云。我呸明知道写书之人没安好心,还想拉旁人下水。”

    “写书之人没安好心”

    苏遥稍有疑惑,“难不成,刘掌柜看过那书”

    “这样大不敬的书,我可没看过。一眼都没有”

    刘掌柜撇着茶碗中的浮沫,又笑笑使个眼色,“苏老板年轻,尚看不出其中门道。”

    他似乎微有轻蔑“满旧京都看得出,那朱家在打什么主意。咱们旧京再出名的话本先生,也没如他家一般,姓甚名谁都往外说,还故意出来露面,满城皆闹得沸沸扬扬。”

    “不就是先博个才女名声,好方便日后入宫伴驾么谁不知道,今上最喜欢才女了,打量着旁人都眼瞎呢。”

    苏遥却当真有些惊讶了。

    成安于一旁垂眸可不就是打这个主意么

    京中想攀龙附凤之人玩烂了的把戏。

    只不过从前都是什么诗会赏花时做个词赋,此番换个新鲜壳子,成话本子了。

    刘掌柜不愧是于旧京过活大半辈子的明眼人。

    真才女名声在外,和博个才女名声铺路,见多了,一眼便能分出来。

    苏遥压下一腔惊讶,才蓦然反应过来怪不得陆山长当初提醒他,不要同湖心灯有接触。

    原是如此。

    这才是朱家的如意算盘。

    只是既有如此心思,那句大不敬之言,更不可能是湖心灯写的了。

    朱贵妃风头正盛,此事又做得太招摇,是被人借机害了。

    刘掌柜意见相同“若我说,老老实实把人直接送去,也未必有这些事。声势浩大地入宫,还是想占先机,以后方便争宠上位,甚至左右立储之事。可惜了,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大雨滂沱,风吹得檐头铁马叮当作响。

    苏遥默默,只道“那当真万幸,刘掌柜没应下那本书。”

    “可不是么”

    刘掌柜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再次热切地拉住苏遥的手,“万幸万幸,有苏老板的单子绊住我。前月,先生就说我交贵人运,我还不信,如今可不应验了么苏老板的单子,正是前月定下的,先生真神机妙算”

    刘掌柜,似乎有些迷信。

    这事实在也与苏遥没什么关系。

    苏遥不敢居功“也只是巧合,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刘掌柜不必”

    “这是哪里的话巧了巧了,那就是天意眷顾。”刘掌柜拉住苏遥的手不放,“我这一听说,就来谢苏老板这个贵人了,东西我还嫌不好”

    苏遥依旧客气推脱,一旁刘掌柜的小厮,却暗自腹诽。

    真实情况才不像刘掌柜说得那般客气。

    自家大小姐成婚,琳娘正新婚燕尔,顾不得刻坊生意,丢手之前,细细嘱咐过大小事务,其中也包括苏氏书铺的书不许要价,要最仔细的做工。

    刘掌柜本就是个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之人,早就对琳娘这个安排极其不满。琳娘一走,便气得在后坊骂了半晌。

    他自然不敢骂琳娘,只逮着苏遥新下的三样书,挨个儿骂一遍。

    正气得七窍生烟之时,金玉坊着人来谈出本了。

    还给了个极高的价格。

    刘掌柜更气了。

    气得心头都滴血。

    当场便对一院子小厮大骂“赚钱赚什么钱咱们家大小姐都不想赚钱,白拿着生意钱去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咱们还赚什么钱”

    口吐芬芳一会之后,又赌气骂道“让外头那什么金玉坊的赶紧给我滚你们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在我刘某人跟前提赚钱,都麻溜地给我滚”

    “赚什么钱,赚哪门子钱咱们谢氏刻坊,打今儿起,就得按大小姐吩咐,专伺候苏氏书铺一家的单子,听见了吗都给老子滚滚滚滚滚滚”

    刘掌柜好歹也是谢氏刻坊的正经副总裁,副总说不接这单子,金玉坊抬了三回价格,底下人都没敢应口。

    刘掌柜又是个嘴硬之人,日后虽反应过来,看着金玉坊的出价,颇为动心,但他当日骂得一院子都听见了,也不好再打自己的脸。

    他这一腔怨气便全加在苏遥身上,一连又气又骂了许多日,然后骤然便听闻朱家出事了。

    还就出在金玉坊那日送来的书上。

    刘掌柜呆愣半晌,方呐呐道“贵人救我,贵人救我,原是贵人救我,救我们谢家呐”

    冒着瓢泼大雨忙不迭地便来苏遥此处送礼了。

    小厮瞧着苏遥推拒的模样,就很想上前劝一句您还是收下吧。

    我家刘掌柜是因为先前骂您骂多了,自个儿亏心呢。

    刘掌柜已从千恩万谢,发展成痛心疾首“头两年,西山的老先生便劝我,不能只顾念钱,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想着钱。当时我不懂啊如今想想,可不是差点就遭祸了么多亏我正好走贵人运”

    苏遥让他握得手酸,又实在觉得,这刘掌柜很是迷信,只得顺着道“老先生说得是明理的话”

    “这位老先生可准了呢”刘掌柜殷切道,“苏老板要不要去算一把,我熟,报我名字打八折。”

    “不了不了不了”苏遥忙推脱。

    “算算有好处的。我和您讲”

    刘掌柜又殷殷安利半晌这算命先生,车轱辘一遭千恩万谢加痛心疾首,留下一个洗心革面的背影就走了。

    苏遥只得让齐伯清点一下东西,又开始琢磨如何回礼,一掀帘子,却发觉柜台处不见了大鸽子。

    齐伯道“方才傅先生出门了。”

    这么大的雨。

    苏遥“嗯”一声,又听得齐伯道“说还回来吃晚饭的。”

    苏遥笑笑,再度点个头,又对成安道“雨太大了,一会儿到放学的时辰,得去接一趟阿言。”

    成安应一声,又笑道“阿言带伞了,公子放心。”

    “外头湿滑,那也得去接一趟。”苏遥嘱咐。

    成安点个头,又笑话大公子一遭大公子还得努力,人苏老板还没开始关心您带不带伞呢。

    雨势愈发大,若不是宋矜请他,傅陵也不想出门。

    伞自然是带了,一路来到这隐秘居所,滴水未沾。

    小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二人已快聊到尾声。

    也不为别的,涉及五皇子,也不算小事。

    傅陵只微微一笑,给出两个字“太后。”

    宋矜只挑眉,似乎也不甚意外“为什么为程贵妃,保太子”

    傅陵轻轻一哂“这么多年,太后若能瞧得上程贵妃,当初便不会由着朱贵妃从冷宫再出来。先皇是喜欢娇憨天真的女子,但太后,并不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太后性子爽朗大方,是瞧不上程贵妃怯懦软弱。”

    宋矜一默,“那也会保太子吧。她与今上素来不对付,那太子总得沾她程家血脉。”

    “倒也未必。”

    傅陵默一下,只浮起淡淡笑意“先帝喜欢娇憨爽直与温婉和顺的女子,因而后宫平静,太后当初更从未于朝事上染过一指。为何今上登基后,却频频有夺权之心”

    宋矜顿一下“说来是挺蹊跷。能在宫中动手,且清楚所有内情,下手就捏死五皇子一脉,唯有太后。可太后这许多年,虽与今上不睦,却也从未动过真格。为什么这次却”

    “我不知京中究竟发生何事,但想来,太后已隐忍这许多年,是再忍不住了。”

    傅陵挑眉“今上非太后所出,可前太子也不是。谁登基,她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太后更何况今上身边的程贵妃还是她家之女,诞育太子,程氏满门荣华,还有何不平呢”

    宋矜琢磨一下,猛然抬头“你是说,太后为先帝”

    傅陵静静抬眸“若我所猜不错,今上当年最大的错处,就在于那晚毒死先帝。先帝病重,但病死与被他毒死,是两回事。”

    他偏头瞧着潇潇风雨“太后十五岁就是太子妃了。我自幼时常出入宫禁,若她对先帝没有一分真心,怎会有那般神态举止。”

    先帝风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太后,分明是喜欢他的。

    喜欢了一辈子。

    或许世人都不信,但傅陵亲眼见过。

    帝王之家素来薄情,却并非一分卑微的真心也无。

    傅陵淡淡道“你信不信,无论太子,或是五皇子,只要太后在,都不会允许他们继位。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今上的血。今上不仅是个弑父杀兄的罪人,他还杀了太后的夫君。”

    宋矜稍微思索片刻,却也念起“你说得有理。当初,今上想找到并除掉永王之子的消息,也是宫中传出。或许,正是太后传出。”

    “这位小皇孙流落民间,不安全,却也最安全。”傅陵低声道,“太后已然动手。待找到小皇孙,时机成熟时,必然会联合旧贵,宫变夺”

    傅陵顿一下,又笑笑“兴许不用等时机成熟。夫子留意些,太后既已动手,近日许就会联系数家旧贵。”

    宋矜点个头。

    又顺势随口聊两句朝事,却见傅陵兴致缺缺。

    不住地往外看。

    宋矜点点桌案,挑眉笑笑“又是你家小美人让你分神”

    傅陵打开折扇,垂眸掩住些微不耐“朝中事,夫子不如去找小傅大人聊。他如今也厉害得很了。”

    这要让八百里外的小傅公子听见,得当场吓得腿抖。

    他哥自小到大,从不夸人,一开口必然是骂人。

    若哪天开始夸人,那意思大概就是骂你都找不着词了。

    宋矜微笑“怎么傅相辞官后,一心只想回家抱美人了么”

    傅陵抬眸“夫子可别想拐我回去。我当初可是真心实意辞官的。”

    “你这话敢不敢在今上跟前说”宋矜只笑。

    “我敢说,只怕他不信。”

    傅陵眼神微冷,语气又正经五分,“夫子,我当真不愿回去了。如今尚丢不开手,待一两年后”

    “随你。”

    他话未说完,宋矜接口打断,又饮口茶“我是你夫子,又不是你亲爹。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有正经儿子,三个呢,没功夫管你的闲事。”

    傅陵一顿,只笑笑。

    只是他这笑意尚未漫入眼底,便听得宋矜调笑“不过,傅相想留下抱美人,指不定还没得抱呢。你家小美人对你动心了吗”

    傅相一顿,抬脚就走。

    留下宋矜十级嘲讽“再追不到人,记得来找你夫子,不收你钱”

    傅陵眸色阴沉地回家。

    夫子越来越八卦了。

    旧京事不忙吗

    还真不忙。

    如今四海升平,旧京更是富庶安定,宋府尹一天天闲得,恨不得实时听取傅相追美人的进度解闷。

    再说了,这哪能叫八卦。

    自家学生好不容易行了,不看着真的行了,哪能放心。

    宋矜一腔关怀的好意,傅陵反正没瞧出来。

    被嘲讽进度慢的傅鸽子有一点点不开心。

    吴叔只忧愁,近来数次见宋夫子,大公子都不大高兴。

    待会儿得先退下,让苏老板与大公子好好说会儿话。

    吴叔正如此打算,一进后院门,却发觉苏老板正与旁人说话。

    近日天色暗,花厅中的点点灯火,都染着湿漉漉的水汽。

    大雨倾盆,吴叔自廊下行近几步,只瞧见苏遥将手放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小盒子药膏,正与许泽说笑。

    许泽眸光切切“染风寒的人多,我也不大舒坦,怕过给你病气,也没敢来。若不是今日去济仁堂抓药,听那小厮说起,我还不知道。”

    苏遥只温和笑笑“不大要紧,已经好了。”

    “那人说这药膏专来除疤,可见划得不浅。”

    许泽深深蹙眉,却又顿一下,才开口“苏老板,方便让我看一眼么我给你用点这药膏。”

    吴叔瞬间一惊,慌忙瞥一眼傅陵。

    傅陵的面色比黑沉沉的天色还黑。

    他刚要上前打断,后院却又门响。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并急匆匆的脚步“今日已看完诊了是风寒多来着,济仁堂太忙齐伯您不用送了,我去花厅瞧一眼。早知道我就早该来,这都几天了”

    白悯匆匆忙忙地走来,一眼便撞见立在廊下的傅陵。

    他微微蹙眉,然顺着傅陵目光瞧向花厅内。

    许泽正要托起苏遥的手,忽然察觉两道杀人的目光望过来。

    他不由抬头。,,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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