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稀薄的阳光懒懒地洒下来,有微凉的风撩起宋禧鬓边的发丝,缠绕于眼睫前。
宋禧阖着目,安静地将滚烫的脸颊搁在韩戟的掌心中,轻轻地磨蹭着。
他的掌心有淡淡的佛香,好闻极了,她很喜欢。
过了一会儿,见他的掌心被她焐热了,宋禧又将他的手翻过来,用冰凉的手背来敷脸。
渐渐的,脸颊不再那般火燎似的疼人了,宋禧慢慢睁开眼睛。
她侧首去看他的神色。
然后宋禧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唇角有米粒大的梨涡,漆黑的眼瞳都似乎轻轻漾起些许水光来,她启唇,问他:“韩大人是在心疼本宫”?
韩戟微垂首,看着她,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她赤红的面颊颊。
宋禧本已麻木的脸,渐渐地有些酥麻的触觉。
她见他不说话,便知道他是默认了。
宋禧往后退了一步,将脸颊让出他的手掌心。
她思考了一时,然后点点头:“韩大人还真是宽宏大量,连本宫当初骗你算计你都不计较啦”?
韩戟平静地将宋禧望着,他说:“本官可以不计较”。
宋禧冷笑一声,然后松开他的手腕,她默默地舔了一下有些刺痛的唇角,尝出来一点腥甜的气息,于是不由便皱眉了,她问:“瞧着韩大人的意思,竟是真将我父皇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当真是想娶本宫”?
韩戟面无表情道:“只要你点头”。
宋禧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她掀眸凉凉地望着他,唇角却弯着笑:“你滚吧”。
闻言,韩戟的面色有些恼,不由将唇抿紧,眉头越皱越深。
宋禧笑吟吟地摆摆手,像是赶苍蝇一般,嫌弃道:“快滚,快滚”。
韩戟没有滚,站在原地,兀自生了一会儿气,然后强自忍耐了下来。
他沉着脸色,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宋禧的左手手腕,然后将自己腕上的一串佛珠褪下,强行戴到了宋禧的手腕上。
宋禧一愣,下意识便要脱下来还给他。
韩戟已然转身,他似乎被宋禧气得不轻,说话的声音比往常都要低哑许多:“你若敢褪下来,明日我就抬了聘礼来,叫你即刻改嫁于我,看谁能拦”!
说完,他寒着脸色,拂袖快步而去,似是真被身后这个女人给气急了。
宋禧顿住了褪珠串的动作,残缺的右手怔怔地抚摸着腕间的菩提珠子,过了许久,才逐渐敛去了面上的表情,她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空荡荡的。
宋禧怔默了许久,然后感觉有人从照壁后头转过来,走到她的身边站定。
那人打量了一下宋禧的面色和眼神,许久,开口问她:“公主很喜欢韩大人吗”?
宋禧侧首看他。
来人是李书厌。
宋禧成亲前常来皇帝的寝宫请安,偶尔也会遇到李书厌,偶尔也会同他闲聊几句,如今也算得上是半个熟人。
李书厌身上有种温和而平静的气韵,显得毫无攻击性,所以他说任何话都不会叫人觉得唐突。
于是宋禧伸手往脑后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再次将目光放到远处,良久,她淡淡道:“是啊,喜欢啊”。
相伴数年,朝夕相见,便是铁石心肠,又如何能不动心呢?
安静了一时,宋禧慢慢垂首,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珠串,其间有浅淡的佛香萦绕不去,很是好闻。
宋禧拨弄了一时,然后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嗅了嗅,末了,便弯了唇,眉宇间似乎都平和了许多,她与李书厌解释说:“当初我由莲台寺流落在外,辗转至于风尘之地,后来是他救的我,若非如此,我该早就死了吧,便是活着,也不会活成个人样吧”。
宋禧抿了唇,可惜,害她的也是韩家人,救她的竟也是韩家人!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当初她与韩戟也是素昧平生,更无甚交情,那个时候,他却为何要救她呢?
沉思了半晌,宋禧抬手摸了摸脸颊,肯定地点点头:“大约是我实在太过于美貌动人了吧”?
李书厌忍俊不禁。
宋禧斜着眼睛瞧他:“你嘲笑得有点过于明显了”。
于是李书厌立刻收敛了笑。
宋禧挑眉将他看了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质问他:“你方才是在听墙角”?
李书厌摸摸鼻子,颇觉无辜:“并非如此,方才我从陛下寝殿出来,过照壁的时候,正瞧见殿下与韩大人在照壁后头说话,我怕打扰二位,这才避了回去,专等韩大人走了,我才出来”。
宋禧瞥了一下嘴:“你倒是很有分寸”。
然后她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还早,于是弯腰从怀中掏出手帕将青石地砖擦干净:“本宫想在这儿晒晒太阳,先生不介意陪本宫聊一会儿天吧”?
说完,她靠着照壁,席地而坐,然后看着李书厌,拍了拍边上的空位置。
李书厌抬头看看已经暗淡下来的天色,瞅了半天也没瞅见她口中的太阳,不由得便沉默了一瞬。
不过他这人惯来体贴会照顾人,从不会叫人为难尴尬的,于是也便将琴放到边上,敛袍坐了下来。
宋禧偏着头,将他打量了许久,然后缓缓开口问道:“先生是哪一年进宫的?本宫记得从前宫中乐馆都是些女伶,从未有过男伶”。
李书厌不怪她问得突兀,平静地回答:“是前年入的宫”。
“前年……”宋禧沉吟了一时,然后点点头,“怪道我之前没见过你呢”。
李书厌掀眸看了她一眼。
宋禧未察,继续问:“先生是哪里人士?父母是做什么的?瞧着先生气韵不凡,想必出身不错,如何做了伶人”?
李书厌的脾气极好,宋禧问什么他答什么,也不觉得被冒犯了:“我本京城人士,父母不过做一点小本买卖而已,并没有多好的出身,早年家境贫寒,便卖身伶人班,后来渐渐有了名声,这才选进了宫”。
宋禧侧首看着他,听得很认真,末了她抬手摸了摸泛着丝丝疼痛的唇角,想了想,然后淡淡地问:“我父皇很喜欢你吗”?
李书厌惊讶地侧首看她。
宋禧舔了一下唇角的血渍,然后缓缓启唇:“我听他们说你是我父皇的男/宠?很得我父皇的喜爱”?
说着,她瞥眼去看李书厌的神色,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于是慢慢地移开目光,看向身前几步,一块地砖缝隙里冒头的草芽:“其实,从前我父皇是不好男风的,后宫中也是一个男人都见不到的。如今我这一回宫,居然有那么多分桃断袖的传闻从我父皇的寝宫里传出来,想想也真叫人感慨,这时移世易世事变迁真是叫人猝不及防”。
说完,宋禧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然后又转过头来,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李书厌:“所以,你真的是我父皇的男/宠吗”?
李书厌垂目,但笑不语。
宋禧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抿了一下唇,也不好再追问了:便是这人脾气再好,也不能搁她这么糟践啊。
宋禧挠了挠头,觉得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尴尬了,于是东看看细看看,胡言乱扯道:“那你可要当心了,等我父皇一死,韩贵妃可能会将你吃拆入腹的”。
宋禧几回来与皇帝请安,撞见韩贵妃,她瞧着韩贵妃看李书厌的眼神都似能滴出水来,当着皇帝的面,就敢媚眼直飞的,也不知是真当皇帝已经死了呢,还是在她心中,如今有了韩家的依仗,便可为所欲为了。
宋禧出言之后,又有些后悔,怕言语上又给李书厌难堪了,于是暗暗皱眉。
哪知李书厌忽然开口,声音低低地问她:“公主很想陛下死吗”?
宋禧一怔,恍然回神,她笑眯眯道:“怎么可能?我当然盼着我父皇长命百岁啊”。
李书厌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然后抬头望望天色,他从边上将琴抱起,说:“时辰不早了,在下要回去了,公主也早些回吧”。
宋禧看着远处星星点点挑起的灯火,默默地点点头:“行,先生先走吧,我在这儿吹吹风再走”。
李书厌垂目看了看宋禧身上单薄的衣衫,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身走了。
才走两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回身。
宋禧疑惑地仰头望着他。
李书厌一手抱琴,另一只手伸进怀里,半晌摸出一个小瓷罐来。
他上前来,将小瓷罐递给宋禧:“公主,这里头是外伤药膏,早晚挑一些抹在伤处,可凝血消肿,药效是极好的”。
宋禧感激地起身,伸手接过,然而,手指刚刚触碰到瓶罐的刹那,她忽然一个激灵,头皮一炸:
这好端端的谁会随身携带着伤药啊……
这难不成是那种什么事情之后……
治疗某种撕裂伤口用的……
思绪至此,死拽也拽不回来!宋禧觉得有些惊悚,于是手一抖,差点没将小瓷罐子给摔了出去。
李书厌疑惑地抬眸看她,一开始还不解,但是将宋禧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仔细瞧了半天,渐渐也就回过味来了,知道她定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饶是李书厌向来淡然,此刻脸上也忍不住有些烧,于是,他半低头,红着脸解释道:“我弹琴的时候,时常会伤到手指,所以身上常备些伤药”。
“哦”,宋禧松了一口气,挤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心虚道:“如此,就多谢先生了,先生放心,本宫必会早晚按时用药的”。
李书厌将罐子塞到宋禧手中,然后胡乱地点了一下头,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宋禧举着个罐子戳在原地僵硬地站了许久,这才抬手气恼地拍了一下自己脑门。
半晌,她举步,渐渐回了望舒馆。
回到望舒馆的时候,天色已黑,站在门前迎她的不是魏晴,是个陌生的宫女,身量较高,看起来也比魏晴结实许多。
宋禧站在门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然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回道:“禀公主,奴婢怀珍”。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宋禧听其声音,观其走路步伐,猜测她该是有武艺的。
“怀珍”?宋禧口中轻念着这两个字,然后道,“既跟了本宫,以后换个名字吧”。
怀珍只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应是。
取什么名字好呢?宋禧环顾了一下周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看到什么就给她取什么名字:“以后你就叫红柱子吧”。
怀珍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过了许久才垂头应是。
宋禧走回卧室,先叫小宫女打了水来洗了脸,然后坐到梳妆镜前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颊,却见左脸肿的老高的,通红通红的,唇角还裂开了些许,因为她一直舔,所以一直也没结痂,丝丝渗着血。
红柱子立在身后,将她望着,然后道:“公主稍后,奴婢已经差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一会儿便来为你看伤”。
红柱子说话的声音硬邦邦干瘪瘪的,丝毫没有魏晴的柔和细致。
宋禧听得直皱眉,在心里便不是很喜欢她,于是问:“魏晴呢”?
红柱子简短道:“调走了”。
宋禧掏出李书厌送的药膏,按着他的说法,用签子挑了一点抹在脸上,只觉得冰凉冰凉的还带了点青草的气息,用着挺舒服,闻起来也是很好闻的。
宋禧由镜子中看身后的红柱子:“什么时候调走的”?
“今日午后”。
宋禧思量着,作为一个眼线,魏晴误传信息,也不算是小的失误了,这一番调走,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韩戟也从不是什么善类……
宋禧倒不是可怜她,只是这些日子有些习惯她那般细致体贴的照顾罢了。
反正都是被人监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她说:“把她找回来吧,我不习惯你伺候”。
红柱子犹豫,宋禧回身皱眉看她,红柱子将目光落在宋禧腕间的串珠上,半晌点头应是。
应完是,红柱子便举步出去了。
宋禧看着红柱子离开的背影,然后将手腕抬起,拨弄了一下上头的串珠,半晌,她扯唇讽笑了一声,暗叹,这死物竟比活人管用!
这么一扯唇角,又觉得有些丝丝的疼,宋禧愈发将眉头皱紧,只觉得又烦躁又难受,然后连晚饭都愿不吃了,便去睡了。
睡到一半,红柱子又回来了,将她摇醒说太医到了,要给她看伤。
宋禧刚刚睡着便被人从梦中吵醒,脾气躁的很,只梗着脖子吼一句:“叫他等着”。
太医比较倒霉!
还是昨晚撞破“奸情”的那位太医,他还没来得及从昨晚的惊吓中缓过劲儿来呢,今儿又缩着脖子在望舒馆大殿前等了一夜。
——他得了吩咐,没有给公主看诊,他不敢走啊。
第二天,天一亮,魏晴回来了。
她亲自将太医请进前厅候着,然后去后面寝室伺候了宋禧起床洗漱。
宋禧起床的时候掀起眼皮看到魏晴还是个全须全尾的模样,也没掉个耳朵少个手指什么的,也就懒得多问她话了。
经过一夜,这会儿,她的左脸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似乎越发肿,涨得她脸皮难受,于是宋禧只丧气着脸,皱着眉头坐在桌边安静用饭,一句话都不说。
魏晴好容易伺候了她用完早饭,好歹才将太医请进来。
在殿外侯了一夜,太医的脸瞧起来比宋禧还丧气,他也不耽搁,麻利的一番望闻问切,一番鼓捣之后,好歹开了一些去肿化瘀的药,太医与魏晴仔细交代了用药时辰和计量,然后背着药箱垂头丧气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脸上有伤实在太难看了些,宋禧也不再出门了,只每日里关在望舒馆中养伤。
因为禧不出门,镇日里脸色都阴沉沉的,魏晴偶尔便捡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来说与她听,给她打发时间,虽然故事说的不若外头茶馆里评书说的好听,倒也算是有头有尾的。
又说哪宫的宫女冒冒失失的冲撞了韩贵妃,差点撞坏了贵妃的胎,贵妃罚她跪了三天三夜,生生跪死了。
又说信贵妃渐渐从丧子之痛走出来,日日带着她那刚满五岁的小孙子去给皇帝请安。
又说冷宫那边前两日走水了,差点烧死了人,还好刘太后身边的姑姑发现的早,喊人来及时扑灭了,才没闹出人命来。
这一日魏晴又与宋禧说道:“前儿听人说,宣平侯被人参了一本,告他供职吏部,却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还纵容家奴强占民宅。昨儿,那位侯爷才被革除了职务,如今在家里等着查办呢”。
哦,宣平侯,苏胡,苏太后的亲弟弟,苏项的亲叔叔?宋禧揉了揉额角,现在她听到姓苏的就头疼。
这些本不是什么大的罪名,只别闹得太出格,天下的乌鸦也没几只是白的,上头从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果上头因为这些事办了你,那只能说明你得罪人了。
这会子这魏晴巴巴地来与她说,宋禧也明白她的用意。
只是她不大感兴趣,如果哪一天韩戟被革职查办了,她可能还感兴趣点。
魏晴见宋禧懒洋洋地侧过身子,面朝床内睡了,想了想,也就不打扰她了,小心地放下床帐便退了下去了。
……
三月初,春意逐渐浓,宋禧关在室内养了十几日,脸上红肿消退,已然看不出是伤过的模样。
宋禧渐渐地偶尔也会出门走动几步。
这一日早膳过后,红柱子从外头进来,站到宋禧面前一板一眼道:“文华门外头有人递进来消息,要见你”。
宋禧正把盏喝茶,闻言,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谁”?
红柱子面无表情道:“你夫君”。
宋禧一个手抖,差点将茶盏打了,怔了半晌,然后恍然:是了,差点忘了她已经成亲了,是有夫君的人了。
想了想,宋禧唤了魏晴来给她梳洗换衣。
然后便扶着她的手,往文华门款款走去。
这几日春风暖融融的,催开了满路的花木,宋禧一路走,一路瞧着,由此颇耽搁了点时间,是以走到了文化门的时候,已经快到午膳时间了。
宋禧折了一只桃花在手,一边把玩着,一边晃悠悠地踱着步子。
甫一抬头间,忽见一人文华门外进来,来人身形高大,脚步匆忙,一身铁甲犹未脱去,显见是才巡完城来找皇帝述事的。
那人显然也见到了宋禧,他先是一怔,不由得便顿住了脚步。
宋禧挑了一下眉头,弯唇,款步迎上去:“苏将军,你此来,可是要……”
她原本想调侃苏项几句,但是话没说完,她生生给打住了。
因为她忽然触及到了苏项的眼神:
暴怒的!憎恶的!痛恨的!铁黑的眸子中闪着恶兽一般的寒光!叫宋禧怀疑这个男人下一瞬是不是就要扑上来将她一把撕碎了。
宋禧的心跳逐渐加快,砰砰地撞击着胸膛,叫她整个人都微微战栗起来,她梗着脖子半晌才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吐沫。
——这噩梦般的眼神,她四年前也见过一回。
就是那一回!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生生将她打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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