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韩戟负手站在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然后抬首,安静地看着黑沉沉的天幕,面无表情的,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抬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韩戟并不住在韩家,另开了府邸,就在皇城根下头,占据了金鳞大街风水最好的一段地带。
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是他平时忙得很,为了节省时间,来去从来也都是坐马车的,如果哪一天不坐马车了,而是如现在这般踱着步子往回走的话,十有八九是心中有事在思量。
卢诚也不敢多问,站在皇城根下头,看在他家主子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融于夜色中消失不见,他将指尖的折扇转了两转,然后举步规规矩矩地跟上去。
回到府上的时候,管家王儒守在门前,见到韩戟回府,他赶紧迎上来,说有客来访。
闻言,韩戟压了一下眉头。
他的规矩是他不在府上的时候,可不准放人进去的,况且这都是晚上了,什么人会在夜间来访!
韩戟沉默了一下,正要问是谁,忽而便感知身后有人猫着步子接近,还未待他出手,便觉眼前一黑,竟是有人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其人掌心干燥,明显是女子的手,温度比一般人要高,滚烫滚烫的。
韩戟猛地心头一跳,愣了愣,继而又是恼怒。
他伸手捏住来人的手腕,反手一拧,然后回身。
韩戟的手劲很大,几乎将苏迪的腕骨捏碎。
苏迪猛地蹙眉,口中嘶了一声,然后抬头看着他寒浸浸的眼神:“几年不见,你这人怎么越来越不近人情?”
韩戟甩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问:“来做什么?”
苏迪揉着差点被他撅折了的手腕,弯了细长的眼睛,唇畔漾起点点笑意:“你我也有五六年未见了吧,我来看看你。”
韩戟不再看她,拂袖进门:“本官没什么好看的,郡主请回。”
苏迪并不恼,她从怀中摸出一包点心,一边吃一边举步跟上。
韩戟心中正烦,不由蹙紧了眉头,吩咐:“拦住。”
两个守门小厮和管家尚未回神,跟在后头的卢诚忽然欺身上前,将手中折扇平平一伸拦在苏迪的身前,斯斯文文道:“郡主请回”。
苏迪侧首,溜着着一双凤眸,将他看着,神态宛然妩媚。
卢诚面上始终保持着不深不浅的微笑,不为所动。
“卢诚,”苏迪口中塞满了肉馅酥饼,说话呜呜囔囔的,“六年前,你我曾经交过手吧,若没记错,你在我手下还没能走过三十个回合?想必心里不服,今儿是想在这里与本郡主再切磋一番?”
卢诚牵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颇冤枉,当初是顾及她郡主身份才让着她的,若真使了全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苏迪斜着眼睛将他看着,见他仍是不让,于是点点头,她将口中的饼子嚼吧嚼吧咽下肚,然后从容地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块金牌来,往卢诚眼前晃了晃:“先帝御赐金牌,皇宫大内本郡主尚且来去自如,你们府上,却进不得吗?”
卢诚咧了咧嘴,直直地瞪着苏迪那双油乎乎的爪子和沾着饼屑的金牌,他有些洁癖,很有冲动,想拿帕子给她将爪子擦干净了。
垂眸想了想,卢诚刷的一声将拦在苏迪面前的折扇收回,倒不是因为她的金牌,别说先帝的金牌了,就是先帝来了也不一定好使。
只是他也实在太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了,那真是个不达目的不死不休的,这大晚上的何苦折腾?
何况这女人好歹也是他们认识多年的老伙计了,当年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情谊自非他人可比。
卢诚往她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就说我打不过你”。
说完从怀中掏出手帕往她手中一塞:“擦擦嘴吧,主子洁癖比我还严重。”
苏迪满意地接过帕子优雅地擦拭了嘴角,然后猛地一个扫堂腿,将卢诚撂翻在地。
砰地一声,卢诚仰面倒地,屈着身子抱着右腿哎呦哎呦嚎了半天,顺势装死。
管家和门口一众小厮看得眼睛都直了
……
韩戟走过通往后院的垂花门,然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他回首,见是苏迪追来了,不由得面色更沉了些。
苏迪驻足,而后闲闲地倚在门边,一手捏着饼子嚼,一手捏着帕子擦,笑吟吟的模样:“你不必生气,我说几句话就走。”
韩戟负手而立,眸色浅淡地将她望着,等着她“说完就走”。
苏迪不紧不慢地将肉饼嚼着,反而不说话了,只收了脸上嬉笑的神色,面无表情地将他回望着。
是夜,月色极好,将小院蒙上一层浅浅的银辉,院墙根里下种了一簇茂密而修长的主子,随风飒飒几声,有横斜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摇晃不定。
五年未见了,她只是贪心,想将他多看一会儿罢了。
总觉每次见面这个男人都比上次更加沉默冷淡,更加难以接近了。
她向来不大喜欢他这般神态,明明眉目似画精致动人,长得一副神仙样貌,却总是将面色紧绷,眉峰深皱,摆出这幅冷冽而峻刻的模样。
——好像这个世间,不论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讨他欢心。
她阖动了一下眼帘,将目光下移,落到地上的几竿竹影上,一点一点回忆当年第一次见他场景。
是十年前。
那时节的苏迪只十八岁。她于岭南亲手斩杀了她的丈夫,同宋嵋长公主决裂,而后只身回京。
彼时正逢甫州边军大捷,皇帝亲自前往九槐山犒军,她无所事事,索性跟去散散心。
由于皇帝的到来,那些个士兵演习操练尤其卖力。
傍晚的时候,有士兵聚在靶场上比赛射箭,据说魁首可得皇帝的一个允诺,是以参加的人很多。
她百无聊奈,也去瞧热闹,站在皇帝身边的时候,目光随意巡睃全场。
然后,她很轻易就看到了他。
那个时候的韩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姿挺拔而眉目俊朗!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染了点薄红,像是饱蘸了丹朱的画笔将他的轮廓瞄上艳丽的一笔。
他一个人安静地站立在靶场的角落里,与旁边闹哄哄的背景毫不相融,像是长在蓬草间的一枝修竹,显得格格不入。
于是,她一眼就相中了他!
她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前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眸色清透却冰凉,像夏日里藏在地下数丈不见天日的井水。
她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别人都有弓箭,就你没有?”
少年不说话,转身远远地走开了。
……
那一回,她没能跟他说上话,却从此记住了靶场中那个没有弓箭的清隽少年。
而今想来……
苏迪捏着帕子擦着手,半眯着眼睛将他望着。
她想,那个时候,她就是被他这般疏离的态度,冷淡的眼神,孤绝而迥异旁人的气质所吸引吧?
她想,认识这么多年啊,她好像确实从未见他笑过!
见苏迪不说话,韩戟有些不耐烦,渐渐又将剑眉聚起,然后转身要走。
苏迪紧跟两步到他边上,说:“哎,你可别生气,我是真有话要说。”
话音落,她不由笑了,眉宇间熠熠生辉,一双凤眸潋滟动人:“今儿午后,我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问及你我婚事,要说我们订婚也有十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韩戟刹住脚步,侧首看她,眼睛冷若寒星。
苏迪笑吟吟地把玩着腰间的红丝绦,说话的声音缓缓的:“你不必这么看我,当初这亲事可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定下的,你的生父亲自代为接的圣旨,如今,先皇和你父都已过世,这圣旨是万不可能推翻的。”
十年前的苏迪在甫州大营一眼相中韩戟,很容易便打听出了他的身份。
回京之后苏迪耍了个心眼,绕过皇帝,直接找当时已经尊为太上皇的先帝讨要了赐婚圣旨。
韩戟不在京城,是韩戟的父亲代为接的圣旨,据说接旨意的时候韩父很是感恩戴德了一番。
其实,自韩戟流放充为厢军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些年里也一直杳无音讯的,韩父原本已经没指望他还活在世上了,哪里晓得他不仅活着,竟不知怎的还得了苏迪的青睐,这般好事也由不得他不感激涕零了。
当时的韩家与苏家可是云泥之别,苏家是真正的簪缨世家,自本朝开朝之初便有从龙之功,多年为社稷鞠躬尽瘁,家族子弟俱都优秀,多出栋梁之才。
而韩家却从来为人所不齿,自先帝年间便没落,贬为贱籍,一直以来靠着各种见不得人的裙带关系在京中苟延残喘着,那真真是垫着脚尖也不一定能够得着苏家的脚后跟的。
那时节里,在世人眼中,即便苏迪是已经是死了丈夫的女人,韩戟配她,那也是高攀了。
如今十年风水轮流转,眼前这个男人却异军突起,扶摇直上,直至权倾朝野,乾纲独断,反倒似乎是她高攀了的模样。
苏迪牵了一下殷红的朱唇,有些后悔又有些得意。
她瞧着他的神色,隐隐约约知道他并不一定是十足厌恶她本人。
只是厌恶旁人强迫他罢了!厌恶他们韩家人总是这般低贱地被当做货物礼品一般送出去讨人欢心供权贵赏玩罢了!
那般的订婚方式:不曾问过他一句,他的父亲跟个跳梁小丑一般捏着圣旨痛哭流涕……
他大约从心里觉得耻辱吧?
所以才这般不待见她?
苏迪有些后悔,她想当初如果她没有去求那一道赐婚圣旨,那么他对她的态度会不会好一些?
当年她就很想对他说,她对他十分用心的,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将他当做玩物那般轻贱,那般予取予夺。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很显然,这个男人心中已经有了旁人了。
于是,苏迪又开始庆幸并且得意,庆幸自己当初眼光独到,行事果断,早早就将这人定下来了。
如今先帝和韩戟生父都已死,那指婚的圣旨便是连当今圣上也不能推翻的。
苏迪微笑着,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你可别指望我会主动退婚的,我不会!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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