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不重, 可每个字都像是砸在祝玖心上。
祝玖下意识就要炸毛, “谁是你的未婚夫”这句话几乎就卡在喉咙处了，又被他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危宿的眸色很黑，像是深不见底的一口古井，他用这样的眸子长久的注视着他人时，往往会令人心神慌乱——被一双看不出情绪乃至不像是同类的眼睛注视着，总是多多少少会令人毛骨悚然的。
可是这次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先前说出“未婚夫”这个词的语气太轻缓, 轻缓到像是缱绻，乃至于这一次被危宿注视时, 祝玖只觉得他的目光专注到专情。
这令祝玖耳朵发烫。
他视线飘忽不定。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了“未婚夫”这个代称，没有气急败坏的否认，甚至于将一直惦记着的退婚想法都给抛至脑后了。
过了许久之后，祝玖才磕磕绊绊地说道：“行、行吧。你无礼就无礼, 我不和你计较。反正我家家大业大，你修为再差我也不是养不起。”
危宿瞥了他一眼, 道：“是吗。”
祝玖说：“不然呢！难道我还会缺你一口饭吗！”
危宿将烤好的兔子肉往祝玖嘴里一塞, 风淡云轻道：“对，也不缺你一口肉。”
祝玖气鼓鼓的, 觉得危宿简直不像话。
他捧着烤肉咬了一口，又被色香味给征服了, 只能暂时地原谅危宿, 自我安慰地想着，既然危宿这么可怜，本少爷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那是该对他好一点。如果我铁心铁意的非要与他退婚，那他岂不就是孤家寡人、无家可归，那也更可怜了。看在他好歹救了我的份上，就暂且忍着吧。
这样一忍，就过了许久。
祝小少爷在危宿身边过得很畅快。
在消除了偏见与敌视后，祝玖才像是真正触碰到了危宿这个人。
也正是因为他们多次的共同战斗，祝玖才拨开了眼前迷雾，懵懂地发现，危宿并不弱。
世家沉闷如死水，于他们而言，修为一半才是修为本身，更多的反而在于象征强弱的一个勋徽。
但徽章明显无法指代一切。
它指代不了危宿漂亮到诡谲的剑术与身法，也指代不了他每每冷淡却偏偏处处包容的态度。
危宿似乎还是原来的危宿。但祝玖却变了。
他发现危宿很好玩。
他不爱说话，可凡是祝玖问他的问题，他总是会耐心地回答。
于是祝玖就坏心眼的找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问他，比如“遽仙秘境方圆多少里”、“你那么快的身法可以比得过尖尾燕么”，又或者问“人面蛛是算妖还是算异兽”、“为什么颧鬣蜥能改变身躯的大小和颜色”，再不济，也要用问句的方式调戏危宿，说什么“你厨艺这么好，干脆来我的小厨房天天替我下厨”……似乎非得用尽办法逼得危宿说不出话来为止。
到最后，危宿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把我当做藏书阁了么？”
祝玖笑嘻嘻问：“你难道做不成藏书阁么？”
危宿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不再是往日清清冷冷的空无一物了。
祝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此时出乎的开心。
祝玖眉眼弯弯，将额头抵在危宿脊背上，闷闷地笑。
他笑着时震动传递过去，弄得危宿莫名其妙。
半晌之后，祝玖才抬起头来，绕着危宿面前，强硬的让他附下身子来，捏了捏危宿的脸，道：“喂，大冰块，你表情要丰富一点、生动一点知道么？天天这幅清心寡欲的表情，谁愿意做你未婚夫。”
危宿的一张脸被祝玖揉面团似的搓捏，风度全无。
危宿皱了皱眉，道：“放手。”
祝玖颇稀罕的欣赏了一下危宿的皱眉表情，笑嘻嘻的松了手。
他的原意也只是捉弄，并不在意危宿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没想到，危宿经过一番思索后倒是开口了，他淡淡道：“我尽量。”
祝玖还没反应过来，“啊？”
危宿说：“尽量丰富一点。”
·
祝玖被人从梦中叫醒时，胸腔内的心还在鼓噪。梦中脸颊上的热度原模原样的被带出了梦外，令他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倒是想要往被子里躲。
现在想起来，他的沦陷早就有了预兆。
其实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危宿。危宿实在太没有原则了，被欺负了却不顽抗到底，还偏偏说什么“我纵容你的一切”，就还真的不再计较了。
不仅如此，他还顶着一张冰块脸，撩人不自知，也怨不得最后祝玖丢盔弃甲，连连败退。
由前世带来的甜蜜没能热上多久，就被三白的声音给浇灭了。三白候在一旁，踟蹰了片刻，还是开口催促道：“少爷，今日不同往日，可是要启程去往绿枝山的，事关重大，不可再迟到了。”
祝玖这才记起，自己与梦境，已是隔世之差，再也触碰不得了。
晨光清亮，极淡的轻雾缭绕在湖泊尽头处的远山处。
照涟漪上庄严肃穆，喻祝两家家主、各大长老俱已到场。
弭棹厅对面的广阔水域上正停着一艘巨大的游舫。游舫有三层，雕梁画栋，琉璃窗，祭蓝色琉璃瓦，端的是气派又华美，在波光粼粼的碎金中熠熠生辉。
若再往细处看，就能发现这游舫底端、船首及船尾处都有齿轮风帆，纹路上更是刻满了炁纹，摆明了这艘游舫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稀奇法器。
前一日金阙楼小比，祝玖躲懒没去。祝殊为与喻家长老按平日成绩与小比成绩分别筛选出了祝家四人、喻家四人。但筛选是筛出了进秘境的人数，其余人都还是要去大比的。
祝家子弟都统一着水色卷边青白底、绣着水鱼纹的锦袍。喻家则是绿沈卷边苍色底，绣着苍松怪石纹。
喻乱蹊在喻家队列中，倒也知道这是正式场合，不敢蹭过来找祝玖说话，只远远的小幅度给祝玖挥了挥手，使了个眼色。
祝朝夫很和蔼，在一一与祝家子弟说话。
祝玖排在最后，偷听了两句，无非是些勉励之言。轮到了危宿时，祝朝夫声音更低了一些，他说道：“这次攸皋大比，为了以防万一，替你报上去的名字前冠了祝家的姓。委屈你了。”
危宿摇了摇头，道：“是我该谢谢祝家主苦心。”
祝朝夫沉默了片刻，最后叹了一口气，交予了危宿一块玉佩，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走向了祝玖。
祝玖立刻挺直腰背肃容神情，却还是被祝朝夫瞪了一眼。
祝朝夫方才对其他人有多么和蔼，那么对祝玖就是多么凶神恶煞。在上上下下嫌弃的扫视了祝玖一遍后，祝朝夫道：“装什么呢，真当你爹不知道你是啥样子的？”
祝玖立刻就垮下了背来：“爹，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吗？”
祝朝夫冷嘲一声，随后道：“到时候祝殊为先生和四长老祝讷会领着你们去。但是殊为是不怎么管事的，你少让他操心。还有，到了绿枝山，把你的傲慢气势收一收，都是世家子，不是谁都会像喻家小子一样让着你的。你切记莫惹祸。”
祝玖乖乖地道：“我知道了。”
祝朝夫亦交予祝玖一块镂空镶金的玉佩，道：“拿好，这可是进秘境的钥匙。这次秘境开，是次难得的机会。里面没太多危险，刚好适合你们历练。爹希望你回来后，性子能稳重些。好了，去吧。”
两家金阙楼的先生与子弟先上舫，随后便是两家分支的一些过来“开眼界”的子弟，再后面上的便是仙侍。
能有幸参加大比乃至于能进秘境的不过就是十余人，可游舫上却浩浩荡荡上来了数百人。等人都上齐后，游舫缓缓升空。
祝玖趴在琉璃窗后，看照涟漪的碎金水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彻底成为云层下的一块明镜，映着四周的山峦。
喻乱蹊啧啧称奇道：“距离上次搭乘御虚舟已经好几年了。每次从上往下看都觉得好看。小玖子，你说，如果真修上了出窍，可以踏空飞行，那该是多么潇洒啊。”
祝玖低声道：“‘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他正看着出神，忽然听见雅室外传来喧哗声。原来是两名少年少女被簇拥着进来了。一位同样衣着绿沈卷边苍色底裙子的少女冷声笑道：“喻乱蹊，你倒是潇洒的很嘛。”
喻乱蹊愕然道：“桃桃？！你怎么来了？”
喻点桃冷嘲道：“你倒是说得好笑。凭什么大比你能去，我就去不得？”
喻乱蹊慌乱了手脚，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当日组建金阙楼，你这不是嫌吵才没去吗？攸皋大比可是比金阙楼更人声喧哗，你怎么不嫌吵了？”
喻点桃道：“闷在洞里那么久，也没意思。我做了些小玩意儿，总要试一试效果。”
喻乱蹊显然很是害怕喻点桃说的“小玩意儿”，立刻闭嘴，甚至还连连退后到了祝玖身后。
喻点桃这才客客气气的与祝玖行礼道：“玖哥哥好。”又对簇拥着的人不耐烦的指责道，“行了行了，都跟这我到这了，能不能都退下，让我吸两口新鲜空气。”
她身后那些攀关系的分支家才念念不舍的离开了。
喻乱蹊低声哀叹：“小玖子，你看看，我妹妹倒是肯喊你哥哥，却从来对我指名道姓的。我难过啊。”
喻点桃正是喻乱蹊的双生妹妹。
两人模样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相像，都是一双英气的剑眉，双目含星的眼眸。
但两人性格却截然不同。
喻点桃性子比起二哈式变异的喻乱蹊，倒是更符合喻家的性格。
她性子乖僻古怪、惯来我行我素，又喜欢离群索居的研究偃甲，最看不惯活蹦乱跳、疯疯癫癫的喻乱蹊，故见面就专门逮住他攻讦不断。
祝玖注意到的却并非是喻点桃。
他看着的人在喻点桃身后，也是同样穿着祝家式长衫，看着身材瘦弱，浑身病气，面色苍白，嘴唇很薄但噙笑，眉眼细长，此时也正看向祝玖，对他笑道：“堂弟。”
祝玖看了他片刻，才移开视线，只道：“堂兄，好久不见。”
他叫祝珒。祝朝夫亲哥哥、祝玖亲大伯的遗腹子。
也是他在上一世祝玖天赋尽毁、父亲死去后继任了祝家家主。亦是他将祝玖驱逐出祝家，亲手将祝玖的名字从家谱上划去。
作者有话要说：“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出自[明]陈献章的《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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