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傅尽欢是被一阵细碎的呜咽声吵醒的。

    他浑身的骨骼犹如被人拆了一遍, 又重组起来,无处不痛,尤其是胸前像是压着千斤巨石, 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碰倒了放在床头的花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花瓶的碎裂声中戛然而止。

    傅司南抬起头来,就见傅尽欢无助地坐在床头。由于动作太大,崩裂了身上的伤口,鲜红的血色透出白色的衣裳,在他的胸前开出数朵血梅花。

    傅司南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 理好表情, 行至床前,冷着声音开口“你醒了。”

    他的嗓音低沉干涩,听起来怪怪的。

    “司南”傅尽欢偏了偏脑袋, 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光芒, “你哭了”

    “哭了,也比你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强。”傅司南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

    傅尽欢似乎被他吼得懵了一下。

    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一脚踩到地上的花瓶碎片,缩了一下“司南,怎么不点灯”

    傅司南愣住,震惊地看着傅尽欢幽暗深邃的双目, 见鬼似的,抬起手, 在他眼前晃了晃。

    傅尽欢没有任何反应。

    傅司南如遭雷劈, 呆立在原地。

    傅尽欢似乎有些急躁, 不等他“点灯”,一点点地摸索着,抓到挂在床头的衣裳披在身上“酒酒呢我有些事想告诉她,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酒酒你还有脸提酒酒”傅司南红着眼睛吼道。

    “酒酒她怎么了”傅尽欢转头,一脸不知所措。

    傅司南浑身颤抖着,双眼越来越红,瞪着傅尽欢,一言不发。

    傅尽欢等了半天,没等到傅司南的回应,急了“司南,你怎么不出声了酒酒呢快告诉我,酒酒怎么了”

    傅司南好不容易干了的眼角,再次涌上一股湿意“傅尽欢,你真的不记得了”

    傅尽欢动作一顿。脑袋传来一阵刺痛,他用手按了按脑袋,摸到自己的头上裹着一圈厚厚的纱布,指尖也传来湿热的触感。

    隐隐的腥气飘入他的鼻端。

    是血

    傅尽欢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努力地睁大双眼,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傅司南看着他这个样子,压制在心底的恨意掀起滔天巨浪,他抓起傅尽欢的手就往外走“你不是要找酒酒吗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傅尽欢也没穿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左脚踩到了一块碎瓷,痛得他缩了一下。

    傅司南怒气冲冲的,浑然不觉身后的傅尽欢脸色越来越白,白衣上的血色越来越深。

    他带着傅尽欢去了爆炸的林子。

    爆炸过后,大火席卷着枯木,等暗卫们将大火扑灭时,林子里一半的树木都被烧了,土地呈焦黑色,掩去了当日的惨烈。

    傅司南松开傅尽欢的手。

    傅尽欢一路被他拽着走,身上的伤口崩裂,疯狂地涌着鲜血。他的力气早已在路上耗尽,傅司南松手的瞬间,他没了支撑,摔倒在地上。

    鲜血浸湿他的衣裳,湿哒哒地顺着他的袖口流淌,他像是没有察觉到,睁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茫然地问傅司南“酒酒在哪里你说过,要带我去找她的。”

    “酒酒她不就在你脚下吗这满地都是她。”傅司南半蹲下来,抓着傅尽欢的手,引导着他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着,声音里充满了报复的恶意,“这里,这里,还有你的脚下,到处都是她。”

    傅尽欢浑身震了一下,惨白的颜色一点点爬满他的脸颊。

    “傅尽欢,你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你亲眼所见,她已经粉身碎骨了。”傅司南满脸凉薄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神明”,也和他们一样,等待着命运无情的制裁。

    仇恨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锁着傅司南的呼吸,令他无法喘息。他就是要看到傅尽欢后悔,看到他痛苦,看到他癫狂。

    “粉身碎骨了”傅尽欢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魂魄,满身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崩裂开来。他的双唇抖动着,眼睛瞪大,如同一个木偶,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傅司南的话。

    耳边又隐约响起轰然一声巨响,白光迸裂,血雾漫天喷洒,极致的白与艳靡的红、浓烈的黑,三种颜色在他眼前交织。

    “酒酒,粉身碎骨了。”傅尽欢的声音飘忽着。

    因为过于痛苦,被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再一次被傅司南挖开,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提醒着他残酷的事实。

    他亲眼所见,他心爱的女孩,穿着他叫人给她裁的嫁衣,在他的面前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这下你满意了酒酒她死了,尸骨无存”傅司南的双眼堆满痛苦,眼底泛着猩红,“傅尽欢,都是你是你害得酒酒如此你若是不逼她,不逼她”

    傅司南双手揪着傅尽欢的衣襟,跪在傅尽欢的身前,悲痛地阖起双眼,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就差一步,差一点他就会带走温酒酒,重新开始。

    是他怀着满腔的怨恨,犹犹豫豫,迟来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葬身之地。

    “是我们联手逼死了她。傅尽欢,我们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一起逼死了她。”傅司南的喉中发出绝望悲恸的嘶鸣,“是我们害死了酒酒。”

    剜心之痛,凌迟之苦,不过如此。

    傅司南双眼发红,胸腔内传来一阵犹如刀绞的剧痛,再也忍不住,张口呕出一口血。

    这一口血喷溅了傅尽欢满脸。

    傅司南睁开双眼,看向傅尽欢。傅尽欢的脸上蒙上一层血污,神色呆呆的,双眼空茫,整个人犹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我害死了酒酒。”

    有鲜红的血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下,被月色笼罩的惨白面颊,透着阴森森的诡异。

    接着,他的鼻孔、唇角、耳孔俱流下刺目的鲜红。

    是七窍流血之症

    傅司南的心脏恍若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双目清明了不少。

    “大哥大哥”傅司南抱着傅尽欢,“大哥,你别吓我。”

    傅尽欢无知无觉,连看他一眼都不曾。

    他满脸慌乱地抓住傅尽欢的双臂,背在自己的身上,运起轻功,往林子外面奔去“大哥,你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找大夫。”

    傅司南将傅尽欢送到医馆时,傅尽欢已经是离魂状态,镇子上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都被烈火教的人强行羁押在此,随时候命。

    这些大夫虽然是被强行留宿于此,好在烈火教的弟子在小环的吩咐下,对他们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本就是医师,心怀济世之心,见傅尽欢危在旦夕,也不计较烈火教的无礼,全力救治傅尽欢。

    屋门紧紧闭着,一群医师在屋内替傅尽欢止血,施针的施针,用药的用药,杂乱的人影映在窗纸上。

    傅司南失魂落魄地站在长廊中。

    他的头顶悬着一盏残破的灯笼,橘黄色的烛火透过白纱,幽幽地笼着他的面颊。

    小环从长廊的另一端走来。傅尽欢还在救治,她自然是心神不宁的,但这些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

    她缓步走到傅司南面前,双手交握,单膝跪下。

    傅司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环,这是何意”

    “奴婢有话要说。如若接下来的话冒犯到二公子,还请二公子恕罪。”

    “你想说什么”

    “奴婢知晓,因温姑娘之死,二公子心中对大公子痛恨至极。造成今日的后果,大公子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些绝非大公子本愿。”

    傅司南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公子可知大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温姑娘”

    “大哥恼恨酒酒骗他,不肯遂他的心愿,打算将她制成人偶,带回烈火教。”

    “二公子错了。”小环摇头,“假如大公子还是从前的大公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傅司南一怔。

    夜风扬起他的衣摆,晃着他头顶的灯笼,满院子的光影,随着这阵风晃起来,看不清傅司南脸上的表情。

    小环道“二公子自来狂放不羁,从不理教中事务,两位公子是双生子,大公子得二公子一句大哥,一直尽职尽责,当好一个兄长,不仅将二公子的吃穿用度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些棘手的事也从不拿来徒增二公子的烦恼。二公子没心没肺惯了,根本不知这次带着温姑娘私自出岛,给大公子招惹了多少麻烦。为了保住二公子,大公子不得不替二公子瞒住离岛的真正缘由。”

    小环轻叹一声“可惜还是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将消息传回了教主耳中,教主得知两位公子为温姑娘离岛,雷霆大怒,下令要将温姑娘处死。大公子将二公子从春风小酒馆背回来的那晚,教中就派来使者,逼迫大公子执行教主命令。大公子一直不肯动手,使者频频施压,大公子无奈之下,放言要将温姑娘制成人偶,使者才作罢。”

    傅司南惊讶“什么使者”

    他为情所伤,整日借酒浇愁,一半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自然不知道什么使者。

    小环将使者之事细细说与傅司南听后,又道“大公子得知温姑娘欺骗他,心中的确恼怒,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所言都是一时气话,即便有什么可怕的念头,也是瞬间的事情,风吹一吹脑子就清醒了。他那么喜欢温姑娘,不可能舍得将温姑娘做成没有知觉的人偶。”

    “你是他的心腹,当然替他说话。”

    “大公子对温姑娘心软,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二公子可还记得处决叛徒飞鹰那次”

    “大哥明知酒酒出身名门正派,还逼着酒酒动手杀人。”

    “二公子又错了。那次大公子是特意带上二公子的,并且深知二公子的性子,必定会在关键时刻替温姑娘解围,暗中吩咐侍卫不必真正阻拦。请恕奴婢直言,若大公子真的想拦您,您是带不走温姑娘的。”

    傅尽欢从头到尾不过是口头的恐吓,这般点到为止的恐吓,既起到震慑的作用,又能藏起傅尽欢真正的温柔。这才是傅尽欢的感情,隐藏在冷若冰霜的表情下,别扭,内敛。

    “所以他这次不仅骗了酒酒,也骗了我”傅司南恍然大悟。

    “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走漏半点消息,如若错失这次良机,就是彻底断送了温姑娘的生机。二公子性子直,怕是隐瞒不住,至于温姑娘那里大公子的确存了点私心。”

    傅尽欢的私心,就是温酒酒给予的那么丁点的甜蜜。

    那七日,不是温酒酒同他讨来的,是他同温酒酒讨来的。

    温酒酒不喜欢他,要是知道他心甘情愿送她远走高飞,必定毫不留情地扇着翅膀就飞走了。

    是傅尽欢贪图她的亲近,偏要在刀口舔蜜。

    傅尽欢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正是这一点贪婪,断送了温酒酒的性命。

    “大公子原是打算以替身代之,瞒过教主,神不知鬼不觉送温姑娘离开。温姑娘这一走,怕是永生永世,两位公子都不得与她相见了。”

    傅尽欢数着一日又一日,眼睁睁地看着这七日从指尖流过,怕被使者看出端倪,他故作冷漠,将所有浓烈的感情都封印在冷漠的外表下。

    他看着温酒酒穿上漂亮的嫁衣,即便今生今世不能娶她为妻,能为她裁一件嫁衣,画一次眉,余生心愿已足。

    待他亲手将她放开,她去做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他是江湖中人人惧怕的大魔头,他们两个,再无任何干系。

    这七日过后,就是傅尽欢与温酒酒的诀别。傅尽欢机关算尽,没有算到,他和温酒酒之间会是这样惨烈沉痛的诀别。

    小环流着眼泪道“如能早些料到结局,大公子恨不得代替温姑娘粉身碎骨。二公子失去挚爱,痛不欲生,大公子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二公子少,请二公子莫要再苛责大公子,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大哥他、他”傅司南眼底微光崩裂。

    他想起方才他用平生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骂着傅尽欢,傅尽欢自始至终没有解释一句,他承受着他的骂声,默然忍受着浑身伤口崩开,鲜血如注,是因他的心早已跟着温酒酒一起粉身碎骨。

    傅司南双眼透出茫然,看着遥远漆黑的天幕。

    他心底恨着傅尽欢,恨他是罪魁祸首,听了小环这番话后,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恨傅尽欢。

    说到底,是他和傅尽欢一起逼死了温酒酒,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傅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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