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镇里的居民生活都很随性,尤其是老年人,比起待在家中颐养天年,他们更喜欢去茶楼。
每天早早的去,泡上一壶好茶,外加几碟老式点心,茶可以无限续杯,点心数十年如一日的好味道,一坐就是半天。
大概率会碰到很多相熟的人,三五个人扯把椅子聚过来,在一张刻着岁月年轮的桌子上喝喝茶聊聊天,闲看云卷云舒,慢咀人世百味。
赵家茶楼是雁丘镇现存的唯一一家老茶馆,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廊檐下悬挂两盏金穗子红灯笼,被日光晒得微微褪色,拢着中间一块据说是出自乾隆年间的古匾。
赵氏家族前前后后几代子孙,皆固守于一方曲尺形的大柜台之后,为来客温茶煮酒,不慌不忙,从一盏清友一盅黄汤中窥得浮生的聚散无常、悲欢离合。
诚然,年轻人是不屑来此的,他们更愿意去繁荣喧嚣之地。来这里的多是些两鬓斑白的老阿公,弯腰驼背,行步蹒跚,却风雨无阻,哪怕拄着拐杖也要日日前来报道,和那些白头旧友在有生之年,再沏一壶人间水烟。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沏茶煮酒的人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从柜台后伸出的手,或为酒客斟满二两热腾腾的温酒,或从红炉上提来一壶新焙的暖茶。壶嘴尚冒着氤氲的白气,在空中形成一片云雾。若赶上冬天,喝下一杯,胃里别提多暖和了。
“哎,客人越来越少了。”柜台后的赵老太睁开疲惫的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透着落寞,望着门可罗雀的阶下,叹了口气,“一天比一天见少。”
老太太的面前是一册摊开的小账本,泛黄的纸张,竖排,用牛筋线订着,上面只有短短的几列字,是今天的进账,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赵老太的孙女正在旁边的一张方桌上写暑假作业,听到她类似抱怨的话,不耐烦的说:“奶奶,早就让您关了茶楼,是您自己非不听,这么大岁数了,还每天在这茶楼里跑上跑下,害得我们大家也跟着提心吊胆。”
“怎么能关呢?河神大人要来喝茶的,万一找不到地方了怎么办?”赵老太在柜台后嘀嘀咕咕,发出类似祷告的声音,“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河神大人不要怪罪、不要怪罪。”
小姑娘下巴颏抵在作业本上,眼皮下耷,遮住半幅瞳孔,怏怏的说:“奶奶,您又来了,都说了那是封建迷信思想,哪有什么河神大人!”
喜欢闲着没事唱一段昆曲的六阿公从楼上下来续茶,听见祖孙俩的对话,笑呵呵的说:“辛夷呀,你奶奶不是在为营业额发愁。”
“那是为什么?”赵辛夷抬起头,看见六阿公用一口没牙的嘴呵呵笑着。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原来六阿公已经这么老了,满口的牙齿都掉光了。
时间真是个小偷,不知不觉中熟悉的人和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你奶奶是在担心那些没来的人啊。”六阿公拍拍小姑娘的头,笑得很慈祥,毫不吝啬展现他那说话漏风的光秃秃的牙床。
他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艰难磨蹭到柜台前,把茶壶递给赵老太,靠着柜台和梁柱组成的夹角,缓缓吐出一口气。
“哎,八成是生病了,起不来榻了,不然就算用爬的也要爬来的,他们好这口,一天不喝上两杯儿睡不着觉嘞。”六阿公歪着身体,声音里有几分低落。
赵老太给他添了滚烫的沸水,六阿公接过来,按了按没盖严的茶壶盖子,刚想上楼,发现虎九爷也下楼来了,只不过他续的是酒,不是茶。
虎九爷坐在二楼边上,耳朵又灵,把楼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声如洪钟道:“人能不少吗?都死了、死光了,说不准哪天就轮到咱们几个老家伙了,哈哈哈……嗝~”
赵辛夷蹙起眉头,呸呸两声:“不吉利、不吉利!九爷爷莫胡说,我奶奶还要长命百岁呢。”
赵老太听了就笑,虎九爷凑过来,望着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两颗木然的眼球仿佛不会动,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可能是酗酒导致的。
桌椅上的赵辛夷也盯着虎九爷,他有一张红扑扑的瘦长方脸,颧骨微凸,肿眼泡,眉毛上方有很深很深的三横一竖的纹路,结合他在家中行九,这就是“虎九爷”外号的由来。
“辛夷再开学就升高中了吧?”虎九爷涨红着一张脸,张口酒气熏天,熏得小姑娘往旁边一挪再挪。
他也不在意小姑娘是否嫌弃他身上的酒味,兀自比划着,说:“想当初你才这么一小点,就到我这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哎呀呀,岁月不饶人哦。”
赵辛夷看似不在意,实则一直在觑着眼观察他的动作,见他把她比作那么小一点,撅起嘴巴不乐意了:“九爷爷,照您这么说,我还没有菜地里的白萝卜高呢。”
虎九爷打上满满一瓶酒,摇摇晃晃上楼去了,走到楼梯中央扭头吐着舌头冲小姑娘扮鬼脸:“你就是个小萝卜头!”
“九爷爷真是个老顽童。”赵辛夷气的小脸通红,对奶奶和六阿公倒苦水。
六阿公拎着茶壶,绕过小姑娘和她的作业,在小姑娘的注视下缓缓走上楼梯,枯瘦的背影宛若夕阳下的一桅孤帆,孤零零立在水面上。
“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这些人也老了。”六阿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被楼梯拐角挡住看不见,但他的声音还很清晰的传进赵辛夷耳朵里,“等我们这群老家伙都死干净了,这茶楼里恐怕就不会再有客人来喽。”
楼上很快又传来高低错落的昆曲,曲调苍凉悲壮,配合着六阿公口齿不清的吐字。
“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丰标。似天仙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宵。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
赵辛夷凝神静听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摇摇头,拿起笔,继续做作业了。她实在想不通六阿公唱的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听的,更想不通为什么包括奶奶在内、所有人都听的陶醉入迷。
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走进这家茶楼,自然而然的吸引了赵辛夷全部视线。
女孩穿着雪白的裙子,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抱着一只绿眼睛的小黑猫,欢快地踏进茶楼,脚步轻盈并不叠乱,仿佛不忍打扰楼上那一群老人家品茶听曲儿的雅兴。
赵老太听见脚步声眼睛亮了一下,激动的从柜台后转过身,待看到只是个小姑娘时,眼里的光微微闪动几下,随即暗了下去。
不是那些老朋友啊……
望着和自己孙女差不多的女孩子,赵老太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朵干菊.花,笑眯眯的问:“小姑娘是来找你家老人的吗?”
她自然不会认为这个小姑娘是来品茶饮酒的,只当是哪位老主顾的远房亲戚,因为面前这张钟灵毓秀的小脸蛋是个生面孔。
夏小七很喜欢这位老婆婆,确切的说是喜欢她脸上的笑容,很亲切,那笑绝对称不上有多好看,就是很温暖,让人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田。
“不是哦,婆婆,我是来喝茶听曲儿的,路过贵店,被阿公唱的《长生殿》所吸引,我妈妈以前也是唱昆曲儿的,所以想来楼里听一听。”
赵辛夷惊愕不已,视线一直在女孩和她的猫之间来回打转,女孩说起话来温柔似水,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幸福,言辞之间颇有礼貌,很诚恳,不见一丝虚假与矫情。
夏小七抚摸着好动的小黑猫,从袋子里掏出软刷在它头顶、脊背以及猫爪各处乱梳一气,对老妇人说:“婆婆,请给我一壶茶,嗯……再来一碟绿豆糕好了。”
赵辛夷眼巴巴的盯着那只小黑猫,它可真可爱,毛茸茸的几瓣儿小爪子下露出粉红色的肉垫,一看就非常柔软稚嫩,碧绿的眼睛像湖水一般晶莹透彻,眨动的时候波光荡漾。
“要摸摸吗?它可乖了,特别友善。”女孩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大大方方的来到她面前,露出善意的微笑。
好漂亮啊,面前的女孩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如两颗葡萄藤上熟透的果实,饱满水润,一笑起来下眼睑下方会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细痕,映得苹果肌更加Q弹。
“它不咬人的。”似乎怕她有所顾虑,女孩又重申了一遍。
赵辛夷手随心动,女孩子嘛,大多数对毛绒绒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她脑子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撸了好几把毛了。
小黑猫只是窝在女孩怀里,撒娇一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赵辛夷显得十分惊喜,大眼睛忽闪忽闪,笑着说:“它真的不咬我欸。”
“要抱抱它吗?”夏小七笑着把藏墨举到赵辛夷面前。
赵辛夷忙不迭点头,下一刻怀里凭空多出一只小黑猫,女孩把毛刷塞进她手里,对她说:“麻烦你帮它梳梳毛,它可喜欢这个摊主赠送的小毛刷了。”
不一会,夏小七从赵老太手里接过一壶清香四溢的花茶,那碟绿豆糕一上桌,藏墨立刻跳到椅子上,长长地踮起后脚,一只前爪扒着桌角,另一只爪尖迅速勾去一块。
赵老太看着一人一猫愉快分食,脸上现出满足的神情来,低下头,用干枯的仿佛一截细蜡的手,在账本上颤颤巍巍写下几个字。
“……抢抢攘攘出延秋西路,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则见密密匝匝的兵,重重叠叠的卒,闹闹炒炒、轰轰劐劐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楼上那一出昆曲的《长生殿》恰好唱至高潮,赵辛夷看见那角落里的少女端着小茶杯静静坐着谛听,小黑猫爬到她的肩膀上,也学着主人那样轻轻闭上眼睛,微微颔首,露出飨足的表情来。
真是个怪人,明明和她年纪相仿,合该喜欢流行音乐偶像歌手等新生代事物的,她却要扮老成,喜欢这些具有年代感和隔阂感的古典戏曲。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