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院前种了颗枇杷树，四月的春天，郁郁葱葱的枝叶间结满了黄澄澄的枇杷，犹如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小林夏两手举着竹竿，仰脸用杆头一敲，接着赶忙用衣兜一接。一个上午的功夫，一旁的竹篮里已经载了满满的枇杷，她擦了擦汗津津的小脸，抱着战利品兴冲冲地往屋里走。
“奶奶！奶奶！”七岁的小林夏声音里总有股化不开的奶音。
“哎！”奶□□发花白，笑得一脸和蔼，“嚯，打了这么多枇杷呀。”
“嗯！全都是我打的。”小林夏挺胸骄傲道。
“我们妞妞真厉害！”
“嘿嘿嘿。”她紧了紧怀里的竹筐，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这是给爸爸和哥哥准备的，城里一定没有这么软甜的枇杷。啊……会不会太少？他们一嘴一个估计很快就吃完了，要不我要去打一些吧。还有奶奶也要吃……”
见她又要忙活开了，奶奶不忍，“夏夏呀，爸爸他今天来不了了。他啊，今天临时有一场很重要的手术。”
“啊？”小林夏蓦地扬起视线，“不来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了一会。
“又……不来了啊。”她低下头，话音透着无力的轻。顿了顿，竹筐被撒气式地扔到了地上，饱满的枇杷滚落出来。只听女孩闷闷开口，“我……讨厌爸爸，他老是说话不算话。”
多少次了，小林夏记不清。大约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妞妞，爸爸在救人呢，是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奶奶蹲下身子，轻轻地拉着她的胳膊，与她平视。
小林夏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溜溜打转，“那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打扰吗？”
“不，怎么会呢。”奶奶摇摇头。
“可今天明明约好带哥哥来，一起去镇上玩的。”她一手扒拉去掉下的泪珠，哽哽咽咽。她盼了好几天好久，甚至昨天晚上兴奋地都没睡好觉。脑海里把今天和爸爸哥哥游玩的项目都细致地筹划了遍。但现在，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班上的同学说大人们都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所以爸爸才不带我走的。”
“呸。”奶奶心疼地忙把她搂紧怀里，“怎么会不要妞妞呢？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喜欢妞妞，只是因为妞妞身子弱，大人们平时忙怕顾不上你所以才把妞妞寄养在奶奶这里呀。”
“可我、”小林夏红着眼，强压下哭腔，可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好想他们啊。”
星期一，听说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班里一片哀嚎。在大部分人眼中“成绩公布日”就相当于“回家受难日”。上去认领完自己的成绩单，想到拿着竹鞭守在家中的长辈们，回到座位上各个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最后是林夏。”班主任对着成绩单抬了抬眼镜，平日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这次考的也很不错。数学和英语双百，语文也是班里的第一。但切忌骄傲自满，以后还得继续保持。”
“嗯，谢谢老师。”小林夏乖巧地双手接过成绩单，心盼着妈妈快点来打电话问自己的成绩。其实她对妈妈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特别是爸爸带他们回国之后，还在国外工作的妈妈跟他们的联系就更少。也只有考试后，妈妈回打电话过来询问几句。不过小林夏很崇拜妈妈，每天都会搜网上关于妈妈的新闻，在她的心中妈妈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病秧子一个。”这话不高不低的，正好能让全班人都听见。出声的是刘虎，他发育的早所以比班里的其他人都要高壮，又因为生得黑，大伙都喊他“黑大虎”。
“刘虎！”班主任一拍讲台怒道，“这次你又是班上倒数第一，一点进步都没有！以后多向林夏学习，人家就算有的时候缺课但也能及时上交作业，你呢？学习态度一点都不端正，你想一辈子都呆在这山沟里吗？”
“呆就呆呗。”他撇撇嘴小声说道，这话他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再瞧向左前方回到座位上，正坐得笔直的双羊角小姑娘，心底油然腾升起一股嫉妒。
“夏夏，你的口语说得真好，能教教我吗？”放学小林夏正在收拾书本，同桌方小蝶凑过来胆怯地问。
“行呀。”小林夏大方地笑道，她是在国外出生的，所以本身就有一定的英语基础，“我家里有一台学习机，明天我把它带来借给你。你可以多跟着读读，纠正一下发音。”
方小蝶一听，眼睛都亮了。学习机这种东西她可是只在电视里见过，尽管她也很想拥有一台，但她的爹妈舍不得给她买这种玩意。
两人收拾完，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她俩顺一段路，正走着，被一群人堵了下来。夕阳把影子拉得斜长，小林夏和方小蝶被埋在了这群人的阴影中。
刘虎为首，抱胸杵在前方，像极了电视剧里嚣张势力的老大。在他身后的有的是班上的人，有的不认识。
“夏夏……”方小蝶弱弱地扯了扯小林夏的衣袖。
刘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耐烦道，“方小蝶这里没你什么事，赶紧走，否则后果自负。”
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小蝶并不想与刘虎等人交恶。心生退却之意，与当事人拉开了距离，对视了一眼愧疚道，“夏夏，对不起。我……”
小林夏摇摇头，“你早点回家吧，明天见。”
待方小蝶离开后，刘虎挑眉出言，“林夏快把你的成绩单交出来。”
她一脸警惕，下意识护住书包，“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碍眼。”刘虎从瞧见她的第一眼就很看不惯她。像他们村里的其他小孩，天生地养糙得很。可眼前的女孩却生得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水似的。还有每每课间，别人总爱嘻哈打闹，唯独她还端正地坐在座位上抱着书像个自成一派的书呆子。刘虎恼得烦躁。
“哦~我知道了。你想用我的成绩单骗你爸妈。”小林夏恍然大悟。
“狗屁！”刘虎被说中后，红着脸狠狠否认。幸好他皮肤黑，看得不太出来。
她悠悠开口又道。
“可我考得太好了，你爸妈肯定会发现的。”
“而且成绩单上写了我的名字。”
“而且他们肯定也会看卷子啊。”
言下之意，就是这种方法太低端了，漏洞百出。
刘虎被堵得一口老血，指着她道，“你！你这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小林夏脸色一变，攥着拳头说，“你胡说！你才没人要！”
“呵，那你爸爸妈妈怎么撇下你？这么久没来看你也没来接你！”
“他们有来过！只是他们都太忙，只能晚上来。那个时候我都已经睡了，他们没忍心叫醒我而已！”
刘虎嗤笑，“又是书呆子，又是病秧子的。是我，我也不要。”
“你才没人要！！！！”小林夏气得不轻，她抓了一把沙子，抛了过去。
“靠！！！”
她突然回神，拽着书包带子拔腿就跑。
“给我追！”身后的声音咬牙切齿。
后头穷追不舍，小林夏卯足了十二分的劲飞奔。羊角辫飞舞着，夕阳和风拂着她的脸。一路逃到村口，她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奶奶！”小林夏气喘吁吁地扑进了怀里，一阵安心。
“哎哟，妞妞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呀？”奶奶一手拎着手袋，一手顺了顺她的气。
小林夏扭头看了一眼背后，已不见追踪的人影。于是仰头露出甜甜的笑，“我来接奶奶的。”
“嗯？”
“奶奶这么耀眼，我寻着万丈光芒，自然就找到奶奶了。”
奶奶乐呵呵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妞妞小嘴真甜。奶奶今天去镇子上买了绿豆饼，奖励你。”
“哇~”小林夏开心地拍拍手，“奶奶，我今天又考了班上的第一呢！”
奶奶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头，“真棒！”
她接过奶奶的手袋，帮忙拎着，“奶奶这是什么？”
小林夏一瞧，手袋里放在一张硬纸片。抽出来一瞧，是奶奶照的一张黑白大头照，照片里奶奶从容地微笑着，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悲伤。
这种照片感觉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是奶奶的遗照。”
“遗照？”她想起来了，上次她见某家的灵堂前摆的也是这种照片。
“奶奶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所以这些东西得提前备好。”
小林夏呼吸一滞，“奶奶不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
像从前，像现在。
“傻孩子，以后即使奶奶无法在你身边，但奶奶会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呀。”
“活在……我心里？”她重复了这句话，有些困惑。
“人啊，终究都会有一死的。”奶奶说，时光向前行进，最是无情。她知道她老了，她也逃不过，跟先她而去的老伴一样。
“死？”七岁的小孩对于死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她只知道人死了以后就见不着面了。可是她现在也同样见不着爸爸妈妈哥哥，这两种又什么分别呢？
“但是呢，如果被人思念着，牵挂着，也许这个人其实从来不曾死去。”最后奶奶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像在安慰。
当下小林夏不明所以，她只是不想要奶奶死。
“我会永远记得奶奶的。”
她说。
很轻很轻，却掷地有声，没入橙红的夕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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