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那年,加代子的孩子伊太郎刚满两岁。
同年五月,加代子的孩子伊太郎被妖怪吃掉了。
樱子夫人找我哭诉,说这都是加代子这个做母亲的错。
——“成婚后每天只会皱着眉头!就是因为总是摆着一张怨妇的脸,所以松次郎才会厌倦了她不回家!翡翠啊,我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呜呜呜…”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樱子夫人,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死去的也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那一刻我似乎失去了安慰人的能力。
樱子夫人跟我说,成婚后松次郎几乎都在城里铺子住着,虽然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但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果松次郎每次回来加代子能笑一笑,替他整理好衣物床铺、为他沐浴更衣、再把自己装扮的漂漂亮亮的话,松次郎又怎么会对她不管不问呢?翡翠,你是知道松次郎曾经有多爱加代子的!”
我闭嘴不说话,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樱子夫人哭哭啼啼的被侍女搀扶下山,我转身回到神社里,跪在风神的神像前,双手合十,恳求风神能保护我,护佑我一生安稳。
因为时代是会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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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坐在神像底下整理符纸,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庭院,我发现加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神社门口看着我。
空洞的、无神的、没有自我思想的眼眸看向我的一刻鲜活了起来。
火焰在裂缝深处灼烧,一刻不停。
——“翡翠啊。”
她像以往还是少女那般叫我。
远处传来几声鸦雀啼鸣,悠长又寂寥。绚烂的斜阳投下漆黑的阴影,把加代子整个人覆盖。
——“…啊…真是让人羡慕,如果我长得跟翡翠一样好看就好了……”
我觉得今天的加代子奇怪的很。
发呆沉默间,加代子突然疯了一般朝我嘶吼。
——“都是因为你啊!伊太郎的死全是因为你这个女人!如果你不在就好了!如果你不在、我一定会很幸福!”
我被加代子掐住脖子,几乎窒息。加代子用着一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悲伤神情向我哭喊,如同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好恨……我真的好恨啊…翡翠,我好恨你!”
宣泄完情绪的加代子跌倒在地,双目空洞。良久,我听见加代子跟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踩着黄昏踉踉跄跄的走了。
那之后安静了有一段日子,夏天的时候来神社参拜的信徒多了起来。从谈话间我得知,村里出现了个专门剥少女脸皮的吃人妖怪,他们来求张符纸保平安。
我跟他们说这事要上报京城阴阳寮,他们专管这种事,符纸哪怕有用也治标不治本。
我随口一说,那时候我没把这事当真,潜意识里我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下了山。
然后第二天,樱子夫人就哭哭啼啼的跟着一群村民上山来找我。我从争论中知道村里的那个吃人还剥人脸皮的妖怪就是加代子变得。
加代子自杀了,然后被心中的怨念变成了吃人的妖怪。
——“翡翠你不是巫女吗?你为什么不能除掉那吃人的妖物?”
樱子夫人不想出钱请阴阳师,于是叫我去治退她女儿。
——“加代子变成这样全是因为翡翠你!都是因为你的错,是你的错!因为你松次郎才会抛弃加代子!”
如果现在的我听到这句话绝对一脚踹过去管她是不是老弱病残,总之先打一顿顺气了先。
又不是老娘自己想长得这么如花似玉貌美无双!过于美丽是我的错?松次郎不喜欢她女儿我的错?
错错错,错你妈了个逼崽子。信不信呜呼啦呼黑魔变身把你变成母猪。
在我徘徊于踹还是不踹的时候,村民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
我被拉下山试试水,如果我不行,他们再去找阴阳师。
我觉得这帮村民脑子里可能有个横滨湾,逼崽子老娘那时候都死的不能再死了他们再找阴阳师有个屁毛卵蛋蛋用?
然抗议无效,大晚上的我被迫提个灯笼在村里巡视等待打出死亡CG的一刻。猫头鹰咕咕叫了几声,月亮被乌云遮住,我听见加代子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果我也有那样的倾城美貌,夫君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金光乍现,尖锐的惨叫回荡在耳边。村民闻声提灯赶来,看见我惨白着脸色站在路中央。
脚边,是散落一地的符纸。
风神救了我。
这之后,加代子的事情传开,风神的信徒多了起来,有的甚至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求姻缘、求功名、求子嗣、求富贵、求所愿一切的一切。
神社在冬天又被重新修建了一番,新的神社比之前的更豪华更宏大,一个城里来的贵族甚至还带了两个小女孩给我当侍女使唤。
——“松次郎总是于我说他的心爱的女子是何等的耀眼美丽,今日有幸一见,在下于此世以然没什么遗憾了。”
——“……松次郎大哥他……”
其实我更想说这人是不是死在外头了,不然老婆儿子都死光光了到头来毛都没看见一根。
——“您无需担忧,待松次郎衣锦还乡,自会前来接你。”
——“……大人您误会了。”
——“在下理解。”
你理解个大屁.眼子。
我无能狂怒,第一次开始厌恶自己的这张脸起来。
入秋过后一个星期,木木子突然告诉我樱子夫人死了。据说是被她的情郎杀死的,还卷走了她所有的钱。
——“我不喜欢樱子夫人,因为她让人讨厌。”
木木子和茶茶子是一对姐妹,因为长得好看被贵族买下送我做侍女。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以后再也见不到樱子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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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九岁的时候,风神失去了一只眼睛。
这事说来话长,但长话短说概括一下来说就是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让河岸决堤淹死了好多人然后村民祈求风神让雨停下救救他们。
我说真的,这届村民真的好难带哦。
都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治水这事儿求雨神水神不行么?干嘛非得让一个管风的去当大禹?职业都不对口你就是在怎么优秀也不可能给你整出个瓦尔登湖啊。
结果好了,强行干涉人家职务的下场就是被人小心眼的水神记恨上了不说还献祭了一只眼睛。
下了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村子毁了,风神的龙角断了,神社也被雷劈了。
村民跪在神社周围欢呼,感谢神明垂怜。
水神跟风神说,何必执着于那群不知感恩的渺小人类,他如今所有的一切人类不知道,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不会有人供奉他们,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这里曾经有个风神不惜献祭一只眼睛也要护佑他的子民?
——“风神!汝定会后悔于今日所为!”
水神一肚子气打道回府,我站在屋檐下,看金色的血不断从风神右眼伤口顺着脸颊滴落。
我不信神,但这一刻我决定抛弃信仰了二十几年的唯物主义改信风神。
水灾之后风平浪静了好些年,风神的右眼一直没恢复,伤口似乎很疼,我不止一次看见他捂着右眼蹙眉。
和平的年月总能让人忘却以往所有的不愉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开始慢慢搬离村庄,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数本就不多的村落只剩下寥寥数人。
好嘛,水神还真一语成谶。
木木子和茶茶子向我抱怨香火钱根本不足以维持日常开销,我拿出珠花首饰让她们下山典当。
茶茶子疑惑我怎么会有贵重首饰,我说是之前别人送的。
木木子说这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往后可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不要担心,总归不会饿着她们。
其他巫女几年前断断续续走完了,现如今硕大的风神神社只有我一人打理。
茶茶子带着木木子下山换钱,回来时给我带了一些模样好看的吃食和甜米酒。她们告诉附近的村落在举行月份祭,庆典上有好多好吃的。
——“丰月神的神车有这么高,不月神的神车上挂着好多铃铛!”
我酒量很烂,十几度的酒两杯倒。茶茶子提醒我不要多喝,否则第二天会难受。我点头,却还是将甜米酒喝了个精光。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床铺边放着清水和饭团。
四周静的很。
神社终于又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
——“没关系,还有我在。”
我坐在缘廊下,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说。
风神站在我身侧,目光温暖又柔和,一如往常。
那对姐妹把我的钱全拿走了,不得已,我只能背着箩筐到山里挖野菜抓水鱼。好在我生在农村,野外生存技能过得去,不至于饿死自己。
早些时候松次郎还会叫人送些东西过来,但现在我和他已经彻底断了联系。
可能我人老珠黄后,就不是他最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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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忍不住偷偷下山到邻村参加月份祭。
在庆典上,我看见了茶茶子和木木子口中的不月神和丰月神。
我逛到很晚,回去已是月上中天。天很暗,月不明星稀疏,我提灯踩着青石台阶往上爬,快到神社我看见前方鸟居旁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以为是妖怪,很害怕,深呼一口气目不斜视只装作没看见笔直朝前走。
只是走进后我才恍然发现那个模糊的人影是风神。常年跟在他身侧的青龙一甩尾巴,凑上前蹭我。
我跟着风神一步一个脚印走回了神社。
从这以后直到我死都没有再下过山一回,因为我不舍得让如此温柔的神明再一次难过。
我四十多岁时村子里头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有好心人上山叫我也跟着他们离开。
我很高兴还有人记得我,真的很高兴,然后我摇头拒绝了。
风神坐在缘廊下眺望远方,他的身影相比之前瘦弱了许多,青龙趴在屋顶上眯眼打盹,我拿着扫把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泛黄的落叶。
岁月静好,同十三岁那年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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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的时候整好五十,貌之比从前没有多少改变。时间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有些诡异,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
容颜不老,多少女人求而不得。
我是死的那时候风神已经连身体都无法凝聚起来,他的力量似乎每天都在流逝,不得已,他依附在神使青龙的龙角上,蜷缩在那座已经有些年代的神像里。
我像往常一样扫着逐渐布满青苔的石阶,扫到中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浓郁的恶臭——然后,一道黑影向我直冲而来。
事情发生在眨眼瞬间,金色的光盾将我包围,呼吸的下一秒,刺痛席卷全身每个细胞。我看见一道血幕喷洒而出,温热的、甚至有些滚烫,迸溅在我的脸上,烫的我全身发凉。
光盾碎了,那是我的血。
大动脉被利爪割开,我疼的想大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我捂着脖子踉跄往上爬,只要跑到神社我就安全了。
光盾被打碎的时候攻击我的东西也被力量反弹出老远。
血流了一地,最后我瘫倒在神社鸟居下再没有一点儿力气。那东西又追了上来,神殿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那东西被震在原地,如临大敌。
同时我也终于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杀了我。
一只鬼,一只头生鬼角满口利齿的恶鬼。它右眼瞳孔印着【下弦】两字,左眼印着数字【陆】。
青龙从神社里飞出,风神在我面前显形。
没有信仰的风神身体几乎透明。
那只鬼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却不敢上前。
我咧嘴一笑,用最后的力气朝那只恶鬼竖了个中指,然后闭上眼嗝屁了。
风神连于信仰中诞生,在人们的祈祷声中清醒灵智。
风神连为护佑人类而存在,这是责任,是使命,是责之所在,是心之所向。
他因信仰而生,自然也因信仰而死,再自然不过的事。
只是我多少有些不甘心。
意识回归黑暗前,我最后向风神许了个愿。
我祈愿他不要消失,祈愿我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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