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征十郎在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小提琴的大师课辅导。
那是他人生里绝无仅有的、可以称之为“失败”的经历。
对方是在古典音乐界数一数二的小提琴独奏家,二十出头就已经身价千万美元,他的演奏以强叙事性和情感饱满而举世闻名,每一个听过他演奏的人,都会惊讶于他乐符里激昂的感情和饱满的情节。
“他的音乐在向我们说话”“我听到宫廷的低语,看到贵妇们的裙摆”“从未有人如此直观地同观众构筑桥梁”——诸如此类的赞美自他出道就未曾停止,哪怕是大师人至中年的现在,依然有无数报导称赞他被阅历雕琢过的多彩音符。
接受这样的大师课辅导,简直是一种渴望不可求的荣耀,赤司征十郎只是比较幸运,因为对方曾经是母亲的师兄,现在因为脚伤在日本休养。
“来吧,释放你的热情!”大师送给他一个拥抱,“让我看看你飞扬的想象力!”
这是大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实不相瞒,赤司征十郎本以为这只是个夸张的招呼方式。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接下来的一整堂小提琴课,都充斥着这种表述。
他当时练习的曲子是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正如曲名所示,作品采用“引子+回旋曲”的结构,从技巧上来讲没有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方,但因为乐曲里大起大落的感情色彩,使得它在等级不同的演奏者手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种融合在乐曲里丰沛的感情,正是赤司征十郎当时最为缺少的东西,也是大师最得意的领域。
他能发掘人对音乐的想象力,他会告诉学生,如何让音乐在手下成为具体的画卷——就像他一直以来在演奏里做的那样。
——但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教学过程。
“放松,放松,你的技巧没有问题,你已经不需要注视音符了,去感受音乐本身,感受乐句——感受情感在你指尖跳动!”
“……”
我在感受。
赤司罕有地产生了一丝迷茫。
所谓的“情感在指尖跳动”,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操作?
“音乐是一场会话,是你对观众的倾诉,是你向他人表达情绪的具现化,小提琴是你的画笔,乐符是你的染料——你要知道你想画什么,首先,你要建立一个画面、建立一段故事,里面有情节走向和感情变化——比如。”
大师用琴弓在弦上随意地划了一下——他的姿态是那么轻松,从他的指尖里,音乐像流水一样倾泻到房间里。
“‘引子’这一部分,它很忧郁,想象一下,中世纪欧洲的青石板路,没有星星的夜晚,少女提着昏黄的烛火,孤独地走在小巷里面——”
乐符像画一样展开,好像房间里忽然腾起乳白的雾,独自一人的少女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成孤寂的画。
在大师的手下,音符一下子就有了具体的形状。
为什么?因为连音的频率不同?因为揉弦的力道区别?
“不不不,揉弦是结果,是你知道了想要表达什么之后,情绪引导着你,通过小提琴展现出来的技巧,但你要想象的是一个过程,用这个过程,来引导琴声的变化,而不是让自己固定在某个技巧里面——”
“……”
我进行这样的联想,和,我的琴声展现出的技巧,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赤司征十郎无法建立“想象”和“表达”之间的桥梁。
在这一段进行了第五次的时候,大师笑着放下了琴。
“我知道了。”他说,“我们不弹这个了,这样吧,你有什么喜欢的曲子吗?”
“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但我还远未达到可以完美演奏它的程度。”
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撒谎。
如果要他评价自己的小提琴技巧,那就是超越大多数同龄的普通人,又逊色于领域里真正的天赋者,是 “凡人”的等级里尚算优秀的阶层,但并没有摸到天才的门板,而12岁演奏门德尔松的E小协,那正是天才中天赋者才能达到的等级。
“没关系没关系,谁都比不过我的E小协,不完美也没关系,你应该练习过吧?我这里刚好有乐谱,你来拉拉看。”大师非常轻松地表示。
赤司征十郎如他所言,演奏了一首算不上优秀的E小协。
大师听得很认真,但在演奏结束之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赤司,用一种让人无法解读的眼神,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曲式分析。
“我大概知道了,嗯……是啊,哈哈哈,原来如此,是一场不错的演奏!”大师哈哈大笑,“是这样啊,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E小协,干得不错!”
“……?”
赤司除了问号以外给不出任何反应,但他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夸奖。
接下来的所有课程,忽然就变成了他能够完全理解的方式在进行。
大师会纠正他的把位、微调他的姿势、告诉他如何让如何让揉弦更加柔顺、如何让双音更加饱满——这些技巧性的东西确实让赤司征十郎受益匪浅。
但大师并没有再次强调“想象力带来的画面感”这件事——而同期接受辅导的千秋真一,则被完美地灌输了这些知识。
如果说赤司被大师抛弃,似乎又并非如此,每堂课的指导都是尽心尽力,在下课的时候,他甚至会得到来自大师的巧克力,让他“尝尝生活的味道”。
过于甜腻的白巧克力让赤司十分疑惑。
十二岁的赤司还不够稳重,所以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疑惑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的小提琴很糟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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