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北斗垂芒

    孟珒刚到明月谷的时候,成九川想着正是小孩儿馋糖的年岁,就传信给裴夜雪,叫他来的时候买点糖球,那时霜飞晚设下的结界有十层之多,银狐不是每次都能进来,久等不来,那年中秋,成九川心血来潮,亲手熬了糖,和着谷中采摘的桂花做了一小罐饴糖,哪知孟珒只看了一眼,连碰都没碰。

    成九川心想:也是,相府出身的公子哥儿,什么没见过,大抵是他自作多情了。

    从此往后,他就没再过问过孟珒的生活起居。

    明月谷中有溪流,鱼虾成群,果树遍地,长日可摘鲜果,半大的孩子了,自己弄点吃的饿不死就算了。

    “两个铜板。”货郎见他不买发带,微微有些失望,转而看向孟珒:“这位公子……”

    后面那位公子长着他平生仅见过的,无论束冠簪笄,还是纶巾都俊逸绝伦的眉眼。

    孟珒从钱袋中摸出一把铜板放在他手中,鸦睫略垂:“连发带一起。”

    “好嘞,公子。”峰回路转,货郎一下子做了两笔买卖,眉开眼笑,煞是高兴。

    成九川看着孟珒拿在手上的那条湖蓝发带,扑哧笑了,心道:我从未给孟珒买过什么,却连条发带都要他孝敬我,传出去,孟公子的美名又要上升一个热度了。

    二人穿过长街,孟珒把糖球递给成九川:“小师叔,要吃吗?”

    成九川接过来:“吃啊。”

    不吃买它作甚。

    说着,他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颗放到口中,霎时,酸甜在舌尖漫开,人也跟着雀跃不已。

    孟珒走在前头,踩踏着月华,一身白衣冷清,他身后的溯光镇上燃起烟火,流光幻影,美轮美奂。

    走到小镇尽头,成九川抿了一口绯唇,问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孟珒,你突破元婴境了吗?”

    玄门世家的掌门人,修为怎么说也不能比这个再低了吧。

    “嗯。”孟珒浅浅应着他。

    成九川心道:这孩子根骨是好,只是比之于他还是差了点。

    记得在孟珒这个年纪,他已经突破了大乘之境,睥睨天下了。

    以孟珒的修为,能当上珩山的掌门,若不是霜飞晚大力扶持,怕是没戏的。

    听说霜飞晚还有个大弟子翟允光,已经突破洞虚境了。

    假以时日,突破小乘之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过姓霜的似乎很不喜欢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翟允光。

    少年得志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成九川在心里道:只要平安顺遂的,修为慢慢的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成九川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北斗垂芒上,蓦地,那东西像感觉到了他的召唤一样,忽然幻化成虹,倏尔顺着他的手指缠绕上去。

    成九川:“……”

    虹啸嘶嘶,银芒成光,映着腾空的烟花。

    孟珒瞧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月光洒在他身上,潋滟夺目,鬓间发泽似水波隐隐荡漾,流光笼住的面容仿若玉琢,眸间星子那般亮,又那般柔情。

    待他终于看清,却是成九川已经收了北斗垂芒,再反手送回他腰间。

    “你这剑,挺好用的啊。”他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但,也就是一霎时。

    孟珒盯着他:“我师父他老人家说北斗垂芒放在我手上就是浪费东西,如果百年之前丹云子师叔没有陨落的话,这把珩山至宝,应当传给他的。”

    成九川一怔,旋即抿唇笑道:“这剑这么不矜持,谁都肯给用,算不上什么至宝,等以后成师叔带你去开物宗好好挑一挑灵器……”

    他幼年时曾随父母去过西北之地的炼器世家开物宗,见过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的玄门灵器,很是开眼。

    北斗垂芒在孟珒腰间发出嗡嗡的铮鸣声,像是受了委屈一般。

    “师父他老人家说,修为到了大乘之境,才可自如驾驭垂芒,我还为时尚早。”孟珒道。

    成九川:“你师父是要你刻苦修炼,不可怠惰。”

    他心道:姓霜的这是给孩子画了多大的一个饼啊。

    凡人皆揣摩臆想一入玄门修仙,定然是今年结金丹,明年破元婴,一日千里,几年光景即可灵力如煦日春阳,脱出凡胎,渡劫飞升。

    即便不能飞升,也是白衣飘飘,腰间佩剑见影不见形,所到之处妖魔皆是恐惧屏息,屁滚尿流避之不及。

    否,这些,全是假的。

    一入玄门深似海,等着你的,先是数十年的光阴苦修,天资好的若能到了金丹境,早结丹元,就能保持着年少时的容貌,再修几十年的,到了元婴之境,才能神识大开,寿元增多,再往上,小乘境,大乘境,如果再突不破,那就等着天劫一到,自行陨灭吧。

    对于绝大多数玄门世家弟子来说,几百年后在天劫中陨落很正常,至今没有听说谁渡劫成功,飞升成仙的。

    “以后还望小师叔指点。”孟珒虚心道。

    成九川笑笑:“孟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废人。”

    连灵根都没有的废人。

    孟珒眼眸望向别处,没说话。

    “走吧。”成九川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快午夜了。”

    “嗯。”孟珒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夜深更静,纱窗外虫鸣啾啾。

    成九川刚要睡下,倏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眨眼间消逝的悄然无痕。

    他起身赤脚走到墙边,耳廓伏上去,聆听。

    先前在外面,他是故意对北斗垂芒意念一动,想拿过来探一探它身上有没有沾染别的气息。

    十五年前,孟珒被带到明月谷时,阮归真曾私下里跟他说过一句:“孟珒这孩子灵根罕见,可我总觉得他骨子里藏着某种似妖非魔的气息。”

    成九川没当回事:“姓霜的看上的徒弟,你操什么心。”

    白日破折仙阵时,他总觉得看见孟珒指尖动了动,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但他又说不上来。

    北斗垂芒剑拿在手中没有一丁点儿波动,只感触到少年纯净的气息,除此之外,无半丝妖魔之气。

    亦无与人双修、合欢的余味。

    是他多心了。

    外头被人设下消音障,怕有人来扰他清梦,亦或,怕别的什么麻烦。

    成九川懒得去想。

    ……

    那边,孟珒回到房中。

    朱璃还没走,也没有走的意思,悠哉悠哉地在脸盆里的那点浅水中游弋摆尾,真把自己当成家养的一条锦鲤了。

    听见不悦的轻咳声,锦鲤立马幻化成清秀少年,低眉垂眼地站到了孟珒面前。

    “一方公子,我无处可去。”

    桃花潭被人设下结界,他进不去了。

    孟珒乜了一眼朱璃,他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周围有别的气息,哪怕是条鱼也不行。

    哪里没有水呢。

    鱼嘛,不就是有水的地方就能活。

    “一方公子,有人在找鲤族的麻烦。”朱璃如是说。

    他的桃花潭都快成死潭了,难道还要被人赶走吗。

    “嗯。”孟珒披衣起身:“你暂且在这儿歇息一晚吧。”

    “一方公子,”朱璃:“你去哪儿?”

    孟珒遁身前道:“去见个人。”

    朱璃呐呐道:“一方公子,我陪你去。”

    孟珒:“我小师叔在隔壁,你看着他就行。”

    朱璃垂头道:“是,一方公子。”

    他堂堂鲤族之君,看个病秧子这等差事还是办的来的。

    城外。

    一身玄色衣袍的男子隐匿于暗夜之中,看不清脸面,只有一把寒芒迫人的宝剑光彩流转:“你来了,一方。”

    主客一阵沉默,久久,才听孟珒道:“嗯。”

    三更风凉,河汉无声。

    “一方,丹云子这次前往冰澈峰,”那玄衣影子挪近了些,道:“你说,龙髓是不是要现世了?”

    一直以来,玄门之中有个关于龙髓的传说,人人都听过蛟龙髓,却无一人有幸亲眼见过,只能从道听途说中知道,龙髓能替人脱去凡骨,使真身纯净,能逆天抗劫,让修行者突破渡劫之境,去到九重大罗仙境。

    而龙髓,据说就在珩山宗。

    裴夜雪被周自凉摘了妖丹,要想救他一命,除非用蛟龙髓为他重铸妖丹,否则再高的修为也回天无力。

    他看着孟珒腰间的北斗垂芒,叹了口气:“霜飞晚对你不错,可惜,他没把龙髓给你。”

    霜飞晚死后,龙髓,很可能落到了丹云子手里。

    丹云子这次亲自前去冰澈峰,或许早做了准备,要用蛟龙髓为裴夜雪重结妖丹。

    “不在他手上。”孟珒冷声道:“龙髓,或许早在珩山宗师祖秦怀天陨灭时就不知去向。”

    “呵呵。”黑袍男子转过身来:“孟珒,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荣幸,十分荣幸。”

    墨色发丝在夜色中凌乱飞舞,孟珒道:“雁不还,我会盯着他,另外,锦字宗掌门祝敏,是不是在你手上?”

    “哈哈哈,”黑袍影动,雁不还大笑:“怎么,原来祝敏是你的心上人?”

    “不错,她是在我手里,那又如何?”

    孟珒看着他,没有开口。

    “那条黑蛟早晚要找玄门世家的麻烦,”雁不还又道:“他需要借口,而我,就一个借口接着一个借口给他。”

    就怕他不找玄门世家的麻烦。

    孟珒倚着栏杆,凝着天际银月落入湖中的浮光掠影,道:“周遥清,去找祝敏了。”

    雁不还冷哼一声:“他破了周自凉的折仙阵救走女修,这般向玄门示好,真没想到,哈哈哈。”

    他原本指望周自凉杀了那几名前去寻人的锦字宗女修,在玄门搅动浑水,各世家对黑蛟一族喊打喊杀呢。

    那条黑蛟掀起的风浪越大,丹云子越沉不住气。

    他就不信,丹云子能一直把龙髓捂在手中,既不用来救裴夜雪,也不杀周自凉。

    堪称一绝的打算,竟被半路杀出来的周遥清给截胡了。

    真是不胜其愁啊。

    孟珒又没说话。

    “上次在珩山,我让你救走丹云子,”雁不还得意地道:“他事后有没有感激你?”

    孟珒:“你实在不必如此。”

    “哼,”雁不还的声音忽远忽近:“孟珒,别忘了你当年发过的誓,拿不到蛟龙髓,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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